《春日杏花吹满头》迟艾

1、挑明

　　时值中秋，天气转寒，夜色渐沉。

　　苏言诺已经窝在被窝里好一阵了，竟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肚子里的馋虫实在闹腾的厉害，忍了又忍，口腹之欲却愈加清晰起来，只觉得从肚腹到喉舌都空落落的，直恨得咬牙切齿。终于还是从床上弹了起来，披起大衣下楼去了。

　　空荡荡的楼梯里，脚步声格外的清晰，苏言诺心里也有些毛毛的。不由得快走几步。一打开单元的大铁防盗门，一股寒风袭来，直直得往脖子里灌，苏言诺顿时打了个寒颤，鸡皮疙瘩从脖颈蔓延到手臂，冻得他只哆嗦。咬牙跺脚，扯住两边衣襟把大衣紧了紧，暖和了许多，这才迈步出门。

　　路灯没开，月光倒是明亮的很，洒在地上白白一层，像是霜花一样亮的耀眼，夜色却越发显得清冷起来。苏言诺只觉得脸上紧绷绷的，呼出的热气在眼前氤氲成烟，乍暖还寒。他拍拍手跺跺脚，路灯还是毫无反应。正把双手揣回口袋里，明亮的灯光从拐角射了过来，一时间晃花了他的眼，等反应过来伸手挡在眼前，那车已在身后不远处停下了。回头一看却是一辆香槟色保时捷卡宴，正是自己艳羡口水的型号，不由得啧啧赞叹几声。走出好远还忍不住回头看，直到转了个弯，再望不见那车子。

　　这三更半夜的，附近也只有这家小小的24小时便利店还开着门了。东西价格自然是贵的，大约要比平常超市贵出一半。一进门雾气蔓延上来，染白了他的眼镜。他索性把眼镜摘掉揣进兜里。老板看到苏言诺进来，微笑着点头打个招呼。

　　四听啤酒要去了他16块钱。店主白送他一个塑料袋——这年头一个塑料袋2毛钱。他有些心满意足地提着一袋子啤酒往家踱着步子。路上遇到野猫两三只，落叶四五片。

　　秋寒依旧，但是苏言诺已经没有来的时候那么冷了。也许是因为刚从暖暖和和的便利店出来，也许是因为手上的啤酒还没有进肚，就已经把寒气驱走了。特此声明，苏言诺其实不是酒鬼。但是他相信酒能消愁。他其实也不是那么愁，但是人生在世，总是有些不如意的。而这不如意在心头积压得太久了，就会把渴酒的馋虫硬生生的勾出来。他也不喜欢一个人喝酒，但是他实在是没有人陪，这也算是不如意的其中之一吧。

　　一转角，那卡宴还停在原地。反射着锃亮的月光，勾引着他的眼。

　　苏言诺想着本小区并没有这样一辆车，眼睛胶在车上一步步地踱了过去。冷不防看见车里坐了两个人，倒吓了一跳。赶紧摸出眼镜戴上，眼一瞟，月光透过车窗照在副驾驶座上，眼见那个女的自己见过，是五层的住户，好像是姓李。驾驶座上的人隐在暗处，看不真切。苏言诺知道不该多看，收回目光径自走了。走到单元门口，回头一看，那车还停在原处，车里的人也好像没有动。他开门进去，拿出手机一看，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

　　李茉红和夏陌远安静地坐在车里，谁也不说话。

　　自打把李茉红从酒吧里揪出来的时候，夏陌远就拉下脸抽着烟不开口不看她，把车当飞机开，横冲直撞地闯了回来，也不知道要给交警贡献多少罚金去。李茉红看他板起一张棺材脸，浑身冷气快要把人冻住的模样，心里咯噔一下，也不敢开口。俩人就这么呆呆坐着，一个几乎要把烟蒂捏碎，一个拽着衣角手心冷汗直冒。俩人各怀心思，竟一呆，就呆了许久。

　　烟气弥漫，渐渐的李茉红透不过气来了。女性大多都讨厌烟味，李茉红肺不好，闻多了便呼吸不畅。她捂着嘴咳嗽两声，夏陌远冷冷瞟她一眼，伸手把车窗都打开。冷气灌进来，空气虽新鲜，却也凉的刺骨。李茉红不由得浑身一颤，环起双臂把包包抱在胸前。夏陌远拨弄着她那边的暖气口，身子不由得朝她略微靠近了些。李茉红定定看着他的手指动作，他的手臂伸直在自己面前，露出一截雪白的衬衫袖口。

　　收回手臂，夏陌远又点起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又呛了她一下。李茉红咳嗽两声，不管不顾地从他指间把烟拔掉熄灭，看他恶狠狠地看着自己，有些讪讪地笑着说：“呃……夏总，你说，人怎么这么奇怪呢，眼皮这么薄都不冷，脸皮这么厚，却冷得不行。”

　　夏陌远淡淡瞟她一眼，手中不停把玩着一只打火机，打着又压灭，手指间转个圈子，又打着又压灭。李茉红觉得自己不该讲这么冷的笑话，弄得气氛越发僵硬了，暗自后悔得不行。正当她以为夏陌远不会回答了，打算装一晚上哑巴了，夏陌远突然开口了，倒吓了她一跳。他许久不说话了，香烟把他的嗓子祸害得有些嘶哑。他说：“那是因为你脸皮还不够厚。”

　　李茉红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惊鸿一瞥。如果不是手背上的微凉，她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寒风中那水渍很快就干了，手背上一块皮肤紧了紧，她的心也跟着紧了紧。李茉红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面前的明明是一杯毒酒，可是这毒酒这么清香，她拒绝不了。她觉得如果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反之亦然。

　　这么一想，便再也不想拖着。下定了主意，脑海里倒清明起来。李茉红把皮包重重地在膝上一搁，扭头坚定地看着夏陌远，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可是夜雾中她自己听着都觉得虚无缥缈。

　　“夏总，呃，夏陌远。咱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实在不擅长应对现在的状况。我心眼儿不够用，心思却不少。说实话，我对您是起了那么点旖旎想法。您这样好性格好人才好家世，年轻多金，完美单身汉，时不时对我糖衣炮弹若即若离的来这么一下，我真是招架不住。可是心动是一回事，我还残存着这么点理智，一边节节败退一边又在胆战心惊。说实话，夏总，您真的吓着我了。我是真胆小，敢起念头不敢起奢求。我没财没色，真不知道你要劫我什么。难道真要我扒皮吃肉骨头都不剩？”

　　夏陌远楞了一下，想不到她会说的这么直白，倒把自己噎住了。想要劫她什么？也许连自己也搞不清楚。半晌，才哑着嗓子随口回一句：“你这，算是在告白么？”

　　李茉红摊摊手，一脸无害：“夏总，您还是别抽这么多烟的好，害人害己啊……我哪儿说的不够明白么？”

　　夏陌远缩回自己已经触到烟盒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握了拳。他看着月光在面前铺成亮白一片，竟有些眼晕。想说什么又忍住，清清嗓子：“咳咳，很晚了，你先回去吧。”

　　李茉红深深看他一眼，没说什么便下了车，挥挥手走了。身后一直也没有响起发动机启动的声音，她也控制着自己不要回头看他，就这样一步一步越走越远。夏陌远看着她楼梯里的灯光一层一层亮起，心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自己也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倒有种干干净净的怆然。

　　终于还是抽出根烟点着了，夏陌远深深吸了一口，冷不防想起刚才在酒吧看到的情形：一个中年男人调笑着把手里的烟递到她唇边，她竟不知死活毫不拒绝的就凑了上去。经不住头皮一紧，一口气上不来，浓烟已经呛在肺里，直咳了个死去活来，捶胸抹肚好一会才缓了过来。狠狠地把烟蒂按进烟灰缸，仿佛出气似地揉得碎烂，眼神却愈加暗沉了几分。那副情景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加清晰了几分，直恨得咬牙切齿。

　　也许除了对自己，李茉红对谁都不设防。她见着自己就像耗子见了猫，永远一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狗腿相，却摆着一脸的“我就是口是心非”的无赖模样。就连对他剖明心迹，归根究柢也还是害怕他又给她使什么心眼儿下什么绊子，让他听着心里带着几分欢喜，却又着实欢喜不起来。想伸手挽住她，却觉得手臂连带着整颗心都重如千钧，心里几分疲惫，几分烦躁，说什么也用不上力气。只能叫她先走──她倒是走的干脆。从来都是这样。在自己身边时她总是一张脸皱成包子样，一叫她走她就迫不及待撒丫子就跑，难道自己真是洪水猛兽？

　　越想越气，夏陌远却渐渐恨不起来了，这口气堵在心里，竟让他有些力不从心的倦意。浑身的气力仿佛一瞬间跑了个干净，他又抽出根烟靠在座椅上，手里捏着玩着，直把一根细长的香烟揉成了麻花，细碎的烟屑被灌进车窗的冷风吹得四散飘飞，直呛到鼻腔里。

　　夏陌远把那根可怜的出气筒用力揉成一团，顺着车窗狠狠丢了出去。发动车子正想走，抬眼一看她的单梯灯光停留在四层，她的屋子却始终没有亮起来，头皮登时一麻，一颗心刹那间提到了嗓子眼。想也不想拔钥匙下车，冲到她单元口按着她的房间号，却始终没有人应答。他觉得浑身的汗都冒了出来，在这秋凉中竟浑身燥热。狠狠一脚踹得大铁门咣当一声，整栋楼的声控灯都亮了起来。夏陌远不耐烦挨个把每个住户的按键都按了一遍，终于在众人骂骂咧咧的抱怨中进了门。三步两步爬上楼，看到李茉红高跟鞋丢在一边，和一个男人一上一下地坐在台阶上，一人一听啤酒喝得很安静。他只觉得怒火上扬，想把她按地上狠狠抽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