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着》洗大陆

9、9 巧克力金币

　　有时候，我们必须说再见。
　　—— 呓语

　　老街的清晨很冷清，只有北风将地上的落叶吹起来，成一个漩涡，打着转儿向前移动。

　　赤西抱着电脑在床上睡着。他就像进入冬眠期的棕熊，一到冬天就睡不醒。龟梨轻轻关上门，退到屋外。

　　今年夏天格外热，冬天也格外冷，当然这二者之间未必有什么联系。他裹紧大衣，头顶着北风在寂静的街道上前行。天空是浑浊的灰色，好像工地里和稀了的水泥。

　　黑色的宝马车停在街角，龟梨停下脚步伸手敲了敲车窗。车上的男人走下来，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

　　“想不到我们是以这种方式见面啊。”

　　“我们说好的，先给我钱。”龟梨伸出手来。

　　“没问题。”男人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卡，龟梨接下，装进了羽绒服的内置口袋里，“希望你可以照你说得去做。”

　　“你放心吧，我说到做到。”

　　躺在床上的赤西睁开眼睛，他脑子很清醒，从龟梨翻身做起来的那一刻就一直是清醒的。就算是不不赶稿的时候，晚上也无法安然入睡，白天的睡不醒只不过是因为夜晚的失眠而已。他在不知不觉中，养成了猫一样的作息。他蹬掉棉被走到走廊里，远远地望着街角。

　　楼下的中丸爷爷，入冬后身体状况就急转直下。赤西去杂货店买东西的时候，就会听见中丸爷爷痛苦的咳嗽声。他进去看过一次，他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缺了一颗门牙，做事慢性子的温和老人那里，可时间早就等不急往下翻去。现在的中丸爷爷，是垂暮之年最常见的那种状态。

　　爷爷比任何人都更为平静地接受了死亡即将来临的事实。可别人不行，他们很努力地想让老人活下去。卧榻之上的那个人早就痛苦万分，靠着插管充着那一口气息。

　　他躺在床上听见急救车的鸣叫。

　　这他妈的到底是孝还是不孝？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龟梨才回来。他刚要上楼梯，就看见赤西蹲在杂货铺那锁起来的铁栅栏门前抽烟。北风跟刀子似的，打脸侧刮过去，赤西手中的烟卷就好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手 中的火柴棒，龟梨一天没吃了，差点因那火光出现幻觉。

　　“你蹲这儿看门呢？吃饭没？”龟梨猫腰夺下赤西的烟，站在他旁边抽起来，赤西又给自己重点了一根。

　　“你去哪了？”烟雾吐完之后是白色的哈气跟着出来。

　　“见个老朋友……”龟梨话音刚落，赤西突然把手伸进他的羽绒服里，好似公车上的扒手，干净利落地将内置口袋里的东西掏了出来。

　　他手指夹着那张银行卡，卡片隔在两个人中间。赤西面色不善，厉声问道：“这是什么？”

　　“银行卡。”

　　“我他妈知道，我是问你哪来的！”

　　龟梨轻蔑地一笑，说：“你都知道装在哪个口袋里，还能不知道哪来的？”

　　北风大作，远处的一排自行车哐啷哐啷地全部卧倒。

　　木质台阶在龟梨的脚下发出老迈地吱喳声，像是被踩疼后的呻吟。赤西还是蹲在原地，龟梨走到顶上低头只能看见赤西半个身子。

　　“你啊……”龟梨轻轻说。

　　当晚，龟梨回了自己的屋子才想起棉被还在赤西家。他坐在榻榻米上，身上的羽绒服也没脱，将褥子盖在身上。窗户缝漏风，冷空气一股子一股子地往屋里钻。他猛地一啪脑门才想起自己还有电暖气。

　　电暖气不会发脾气，不会鄙视人，不会甩脸子。龟梨这么想。

　　他将插销插到插座上，突然听见“嘭”地一声，一道蓝色的火花飞起来。然后任他怎么按，电暖气上的指示灯都是灭的。

　　他叹了口气，大爷的，连电暖气都不是善茬儿啊。

　　寂静的雪白，沿着老街一路铺开。房檐上压着厚厚的积雪，在日光下反射出白光，明晃晃地直刺得人睁不开双眼。他那天站在走廊上看见的宝马车，后来又看见了好几次。从上面走下来同样的男人，每一次都亲昵地拦着和也的肩膀为他开车门。赤西就一直站在走廊上目不转睛地看，偶尔吸下冻出来的鼻涕。

　　你缺钱花是不是？他很想这么问，却开不了口。他坐在被炉前，从上面的盘子里抓起一个橘子。小的时候妈妈常常剥橘子给他，从橘子的最底部开始，慢慢剥开。相连在皮肉之间的橘络扯断，挂在果肉上，而橘皮却没有彻底断开。

　　对于母亲频繁地催促一直无动于衷的赤西仁，终于在听到“以后我们老了”这样的话之后，下了决心。赤西悄悄地答应了母亲，开春的时候就回美国。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中丸爷爷最终没有撑过这个冬天。中丸和龟梨就直直地跪在地上，赤西站在门前。里屋的正中央摆着放大了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中丸爷爷要比赤西见到的年轻一些，抿着嘴角呆板地向前看。前来的悼念的亲属差不多都离开了，只剩下一个上田龙也。

　　很安静。没有人哭。相片旁燃着的白色蜡烛，火光摇曳，时不时地发出噼啪的爆响。赤西想走过去抱抱龟梨，也想安慰下中丸。但最终也只是退到了外屋的杂货铺中。

　　死别和思念，是连时间都难以治疗的伤。

　　柜子上的糖果罐里，满满地装着他曾经爱吃的巧克力金币，金光灿灿。而在糖纸之下的，是我们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是必须要说再见的东西。

　　仿佛可以回到初来的那一天，那个老人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和他说话。他把塑料罐子里的巧克力都倒在柜台上，一边拼命地往嘴里塞，一边止不住地掉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