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岛》兰萋

1、第一章

　　我摇晃着手中盛满奶昔的玻璃杯，就着长长的吸管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一边舔着嘴角残留的释放着浓郁朱古力甜味的奶渍，一边打量坐在对面,穿着米白休闲衬衫和一条打磨得很细致很服贴的西裤，坐在靠椅上时，将一条腿翘在另一条腿上的30岁左右男子。

　　他的眼睛不算大，却闪着炯炯精光，像任何其他精明的商人一样，在同样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后，他终于张开嘴说：“你长大了，桃乐丝。”

　　听了这一句，一股难以抑制的笑意从我的心胸开始，蔓延到我的喉咙，最后扩散到整个面庞和躯体。在阳光明媚的三月，我笑得万分恣意。好不容易，才让嘴抽出空来，同时做了个鬼脸，问道：“梁学仁，你还记得上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几岁了吗？”

　　他听见我直呼他的名字，皱了皱眉头。他觉得我至少应该叫他一声梁大哥吧，因为自己的身形在他眼里看上去是那么幼小，幼小的像是前天刚取下奶嘴，刚换下幼稚的童装。不过我不去理会他的不满，等待着他的回答。他只能在脑海里，努力地搜索着记忆，十年前的记忆。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离开桃花岛的前一天，刚好是你十一岁的生日，我和你姐姐还一起去帮你在岸边拾了很多贝壳……”他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由得住了嘴，睁大了眼睛盯着我，“桃乐丝，你怎么了？”

　　我继续吸着自己的奶昔，得意洋洋地欣赏他惊惶的表情。十年前，我和姐姐在桃花岛的岸边把满脸胡渣，憔悴不堪，至少已经在水里泡了三四天的梁学仁救回了家里。用温水给他擦身，熬了热汤与他进补，他才渐渐转醒，从鬼门关里逃了回来。

　　那时的他醒过来后，瞧见自己浑身的衣物都被我们两姐妹给换了下来，霎时满脸通红。姐姐在看见清醒以后的梁学仁竟是那样的儒雅而有风度，很有默契地同样红了脸。

　　后来的事情似乎就是顺理成章的，姐姐和他理所当然地走到了一起。一起打鱼，一起汲水，一起在桃花岛的每一个地方留下美好的回忆。他告诉了我们姐妹自己的身世，他原是巨贾的幼子，家底殷实。可是由于父亲生意失败，为了躲避巨额债务，全家出海外逃。结果遇上风暴，自己不幸坠船，漂流到这里，与家人失散。

　　陆上的人总是会回到陆上，就像水里的鱼只能待在水底。

　　那一段美好的日子如此短促，他最后还是决定重回大陆，继续奋斗。临走之时，姐姐哭得昏天黑地，他信誓旦旦，以后一定回来接她。

　　如今，梁学仁不愧已经成为商界的风云人物，跟十年前相比，他多了一份见怪不惊，临危不惧的气质，就算在得知十年前，我已经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十年后却仍顶着一张十三岁的脸和他相见时，他的神色也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桃乐丝，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梁学仁十分不满我用这种戏谑的眼神和他打趣，皱了眉，追问，“还有，你姐姐呢？”

　　我终于吸完了奶昔，将玻璃杯扔到了一边，开始玩自己那一头弄得像洋娃娃一样卷曲的的长发，“你知道，为什么这个岛叫桃花岛吗？”

　　他点点头，“你姐姐说过，你们岛上有一株巨大的桃树，一年四季花开不败，从不结果。”
　　我抓着自己的头发，暂时抛开这个话题：“当年姐姐很喜欢你的。”说完，瞥向他的脸。那边的人垂下了脸，眼睛望向地面，我在心中发出一丝冷笑，继续道：“我记得，你和姐姐说好，一个月，三个月，最多一年，你就会回来，带她离开桃花岛，可是姐姐等了一个一年，又一个一年，却始终没等到你来……”

　　他抬起头，鼓足了勇气望向桃乐丝：“那个时候我的生意还是不成功，功未成名未就，我怕来带她走，只会害了她。”

　　我摇摇头，你留她一个在岛上过了这么些年，才是害了她。不过这些话，我并不打算说出来，让他自己去品味，可能印象会更深刻些，“桃花岛上的桃树是一株妖树，你知道吗？”

　　他再次睁大了双眼，看着我默默地摇摇头。

　　“如果你有什么愿望，想得到什么东西，就可以去桃树那里摘一根树枝许愿，然后一定会实现。”

　　他疑惑而轻微地颤抖着：“那不是应该称作神树吗？”

　　我不禁猜想，他这样颤抖是因为忽然明白了什么吗，“你可以从桃树那里得到东西，但前提是你必须失去自己生命里的一件东西。桃花岛上的人都认为那些得到都是自己用东西换来的，所以没有人会崇拜那株丛自己身边剥夺掉自己东西的妖树。”

　　他沉默了好长的时间，长到让我感觉空气都已经变得稀薄，才终于略动了动问：“那你姐姐呢？”

　　“桃花岛上的人都会去桃树那里许愿，因为每个人都觉得可以舍弃一些已有或不太在意的东西来获得自己梦寐以求的事物，也因此，桃花岛上的人都是残缺不全的。”我还是自顾自地说着。他终于忍不住，提高了音调，打断我问道：“你姐姐呢？”

　　我给了他一个十分完美的笑容，不紧不慢地说：“我姐姐当然也不例外。”

　　他瘫在靠椅上，问：“你姐姐她求了什么？”

　　“你知道吗，我姐姐等你真的等的好苦。”我叹了一口气，拉长了语调，等待着他的辩解。他却什么也不说，只直视着我，等着我继续往下说，我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像月夜的湖水，仿佛很浅，却又深不见底，遂有些气恼地瞪他一眼，继续往下说：“桃花岛上的日子一成不变，日复一日的等待，姐姐渐渐忘记她到底在等什么，不知道生命中到底会发生什么有意义的事情。那天她对我说，也许只有让人生快进，才能显得充实。于是那一天，她去了桃树那里，许了一个愿……”

　　“什么愿？”他喃喃地问道。

　　“我姐姐折了一根桃枝，说，‘我希望自己的生命一天便是一年。’”我顿了一下，扫了一眼梁学仁，满意地看到他的脸从苍白变成铁青，我不想放过他，因为这实在有一种折磨人的快感，于是继续道：“在那以后，每过一天，我姐姐便老一岁。我亲眼目睹姐姐从满头青丝，肌肤如丝般柔滑的少女迅速地蜕变成鹤发鸡皮，要靠拐杖才能勉强蹒跚而行的老妪，直到最后衰弱的心脏停止跳动。而这一切只用了两个月零七天，那样的简单。”

　　他终于受不了了，他俯下身子，用两只大大的手掌将自己的脸捂了个严严实实，整个人躲在那里不住地抽泣。我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伸手将他扶了起来，“学仁，我姐姐已经死了。”

　　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急切地询问我：“桃乐丝，你姐姐恨我吧？”

　　我笑了：“放心吧，姐姐可能是桃花岛上最幸福的人了，她过得很充实。”他听见我这样说，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抓住我伸过来扶他得手，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呵呵，这正是我要得效果，不论如何，姐姐是因为他才决定将人生快进，姐姐的早逝，他责无旁贷。

　　过了一会，他仿佛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抬头问：“那，你姐姐放弃了什么？”

　　我在心里冷笑，回他道：“姐姐除了青春和生命什么也没有失去，知道为什么我到现在也还是13岁女孩的模样吗？”

　　梁学仁不解地摇头：“为什么？”

　　“因为我用我的衰老和死亡，换了姐姐的衰老和死亡。从姐姐开始度年如日的时候，我就停止了长大，停止了衰老，与死亡绝缘了。”

　　“那你永远也不能长大？”他看向我的眼里有难以置信的错讹和深深的悲悯。我对他的这种情愫不屑一顾，“是的，我也一点也不想长大。”十三岁，我已经在发育。看见自己的身体渐渐变得和姐姐一样的时候，心头居然涌上莫名的恐惧。长大了就变得跟姐姐一样，为情所困，神经错乱，不可理喻，为了别的人竟然会傻得忘掉自己，无法自拔，那真是可怕之极。我一点也不想自己会有那么一天，我留恋少女的躯体，少女的单纯世界，我愿意永远停留在那里。所以我选择用自己的未来作姐姐许愿的交换品。于是在我初潮来之前，我的成长便嘎然而止。
　　“可是，你以后该怎么办？”

　　“梁学仁，你回到桃花岛是为了什么？要补偿我姐姐吗？”

　　他默然，：“可是，你姐姐……”姐姐已经老死，他就算想要补偿也太晚了。

　　“那么，便补偿我吧，我用自己的东西让姐姐换回了心愿，所以你欠姐姐的债，债主就是我了。”

　　“那么桃乐丝，你想要什么？”梁学仁此时已经完全恢复到一个商人的身份，他眯起鹰似的眼，注视着我，不放过我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一边对自己即将购买的东西估价，一边盘算着如何将价格压得更低。

　　我又一次笑得花枝乱颤，“带我离开桃花岛吧。我不老不死，在桃花岛待着实在没有意思。如果生命太长，当然要到外面去探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