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烬成灰》默夜

4、四

　　“王爷……呜……”哭得梨花带雨，我见尤怜的，是袖儿。
　　“王爷，好玩么？”语气淡漠，事不关己的，是商儿。
　　“王爷！你！”又气又急，像小兔一般红着眼睛，尤在忿忿瞪人的，是秋语。
　　“王爷！这个月您的点心没了！只能喝粥！喝白粥！”在一旁狠狠跺脚言语威胁的，是素儿。
　　我眼也不眨，两耳不闻床边语，只管盯着头顶的床帐流苏看。
　　有人开口道：“你们都先下去吧。”
　　“苏总管……”
　　“总管！”
　　“下去。”淡淡的语气，不轻不重。
　　数道脚步声响起，开门，掩上。片刻后又再安静下来。苏沐阳踱过来，站在床前居高临下望下来：“王爷。”
　　我转了转眼珠，没有出声。
　　一柄折扇递到眼皮子底下，扇骨纹路分明，眼熟得不用摸也知道是自己握惯的那把：“王爷，您似乎尚欠属下一个解释。”
　　我心虚地闭上眼睛，算盘拨得乱响。
　　解释？
　　解释不清的事，怎么解释？
　　当然是装死到底。
　　“王爷？”
　　王爷我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回应的。
　　“王爷。”
　　没听到。什么都没听到。
　　“王、爷。”
　　已经死透了。
　　“……”
　　耳边一阵脆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折断，再被扔在地上。我猛然睁开眼睛，往地上一看，顿时大怒——
　　“苏沐阳！你好大的胆子！”
　　苏沐阳巍然不动，一双黑瞳淡漠无比：“比不上王爷胆色过人。”
　　我狠狠绞着身上的蜀锦织被：“轮不着你来教训本王！”
　　“属下不敢。”
　　“不敢？”我冷笑，转头去看断成两截躺在地上的黑玉折扇，“本王的扇子都敢折了，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苏沐阳缓缓抬眼：“扇子折了，王爷下次想拿什么给敌人当凶器，属下好先准备。”
　　王爷我怔了怔，气势瞬间降了泰半：“本王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总管大人仍旧一副淡漠模样，开始审问：“王爷为何要去地牢？”
　　“谁让你不许本王出门！”
　　“王爷去便去了，只是为何还要遣退下属？”
　　“本王讨厌人多！”
　　“那……”总管大人顿了顿，慢慢道：“王爷又为何，替那人去了铁链？”
　　“他骗本王说他是花少淮！”我腾地一下跳起来，努力作气愤填膺状，“想不到他居然拿着本王的扇中刃行刺本王！”
　　“萧若亲眼目睹，扇中刃可是王爷亲手递到那人手上的。”
　　王爷我怏怏地坐回床上：“本王以为他真是花少淮嘛……”
　　“萧若回禀，王爷受了一刀，不躲不避，欣然迎向第二刀——”
　　“欣然个鬼！”我重新跳起来，二度作气愤填膺状，“那种情况下本王躲得开么！本王那是在维持我当朝临王无畏生死的气度！”
　　苏沐阳黑眸一瞥，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是吗？”
　　我委屈地抿一抿嘴：“苏总管你居然怀疑本王……”
　　苏沐阳静了静，慢慢道：“属下无能，刺客……已经逃了。”
　　我一顿，慢慢坐了下来，点了点头：“哦，逃就逃了吧。”
　　苏沐阳没有接话，几步走上前来，在床边坐下，伸手开始脱王爷我的衣裳。王爷我自然是大惊失色，按住衣裳道：“苏总管，你什么时候好上这个的？”
　　苏沐阳停下手，语气平淡地问：“王爷不痛么？”
　　“痛？”我眨眨眼，低头一看，胸前已然一片殷红！王爷我立刻抬头，泪眼迷朦：“苏总管，痛……好痛……”
　　苏沐阳不发一语，又伸手来扒王爷我的衣裳。这回很顺利，三下五除二就将王爷我上半身扒得精光。我乖乖坐着不动，任由他摆弄。苏沐阳不知何时抱来一个医箱，放在床头打开，取出一瓶金创药，慢慢往王爷我伤口上洒。
　　月色静好。屋内燃着的龙涎香一寸寸弥散。苏沐阳安然坐在本王面前，睫毛微微颤动。眉如远山，目若秋水。丰神俊美的面容，宛如玉雕。
　　熟悉的轮廓，熟悉的眉眼，熟悉的场景。
　　思绪微乱。仿佛仍然身在那片荒芜之地。军帐之中，那人垂眉敛眸，口中大声怒骂，手下包扎伤口的动作却是小心翼翼，放得不能再轻。
　　伤口蓦地一痛。
　　我猛然回神，对上一双黑沉如墨的眼睛。
　　苏沐阳移开眼，慢慢收拾起医箱：“王爷。”
　　我乖乖地应：“苏总管。”
　　“王爷究竟为何，要替那人去了铁链？”
　　“……”我飞快抬头，继续盯着床帐的流苏看。
　　一条流苏，二条流苏，三条流苏……
　　二十三条流苏，二十四条流苏，二十五条流苏……
　　四十九条流苏……
　　七十一条流苏……
　　一百零六条流苏……
　　苏沐阳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开口了：“若是萧若未能及时赶到，或许王爷便能得偿所愿了。”
　　我收回目光，不再拿床帐前的流苏遮挡作傻：“苏总管呢？若是本王死了，总管不也是得偿所愿么？为何还要让萧若随侍本王左右？”
　　彼此心知肚明，却从不曾言明，以为终究会烂在肚子里的话，巍巍然浮了上来，终于在这样不知是否适宜的时候，轻飘飘问出了口。
　　“王爷身份贵重，闪失不得，自然需要护卫随侍在侧。”
　　“闪失不得？”我低笑，“那人应该不是这样交代的吧？”
　　“……”
　　“嗯，还有地牢里的那个。活色生香一个大美人，可惜不愿告诉本王真名，可惜啊可惜……”
　　“……”
　　“花家少主花少淮？呵……”我勾起一丝嘲笑，“本王倒不知道，花家少主何时入了天魔宫，学了那天魔勾魂术了！”
　　苏沐阳继续沉默不语。
　　我侧过身，笑嘻嘻问：“苏总管，那人的身份，是你告诉本王，还是想本王告诉你？”
　　苏沐阳忽然一笑，站起身道：“夜色已深，王爷有伤在身，还请好好静养。”
　　我撇嘴道：“苏总管，话只让人说一半，很难受的！”
　　苏沐阳置若罔闻：“属下告退。”
　　我眼睛一转，伸手揪住他的衣角：“苏总管……”
　　“王爷还有何吩咐？”
　　“本王饿了。”我抬头笑眯眯看着他，“素儿刚才说只能喝白粥，本王认了。只是本王有一个要求。”
　　“王爷有何要求？”
　　“要本王喝白粥可以，只是，本王要喝你亲手做的白粥。”

　　苏沐阳再来的时候，手上果然端着一碗白粥。
　　我喝下一口，咂了咂嘴，抬头去看苏沐阳：“苏总管你又欺骗本王！”
　　“不知王爷所指何事？”
　　我晃一晃手上的白瓷流云碗：“本王喝得出来，这碗白粥分明是素儿做的。”
　　“谁做的粥，对王爷来说有区别吗？”
　　“区别是没有，”我摇头，长叹一声，“只是苏总管，你对本王实在太不上心了。”
　　苏沐阳沉默了一阵，忽然伸手将碗接过，舀了一匙送到我嘴边。我一愣，默默张口喝了。一碗白粥喂完，苏沐阳起身，缓缓道：“我去的时候，素儿已经煮好了白粥。”
　　我眼睛一亮：“苏总管这是在向本王解释吗？”
　　苏沐阳露齿一笑：“王爷请安歇，属下告退。”
　　我躺下，乖乖盖好被子。
　　“苏总管。”
　　“嗯？”
　　“本王想听你说，那人究竟是谁？”
　　一片静默。
　　“本王死的时候，你会陪在本王身边吗？”
　　“……好。”
　　得到应允，我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脚步声远去，关门声响起。
　　重归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