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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Suzanna Clara：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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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尽管苏珊娜·克拉拉无意把欧洲与亚洲作比（地理位置不同的地区肯定会大有相异），但她还是衷心认为巴黎比东京好上千百万倍——任谁都该更喜欢天气宜人而非动辄潮湿的城市。再者说起人：日本人较之法国人、好比树荫下的菌菇较之大太阳下的花田，这是挥之不去的第一印象——虽说将异乡和故乡相比有失偏颇，但无论称心度还是观感、二者差异实在过于悬殊。她讨厌日本，尤其是东京，这座几乎算是国家大心脏的城市跟阴沉的柏林没差、更别提日本社会那令人困惑的百态：这个国家好似只在阴暗中才能爆发出另类至极的美感来。
但珮珂不知怎的、就是对这个阴沉沉的国家有着浓厚兴趣。苏珊娜·克拉拉坐在了厢式马车的二层上，而被她自始至终怨恨于心的那女人正斜靠着这层最前边的围挡、单手托腮往远处张望着。正值春季、百花盛开，巴黎一如往年地满溢馨香；苏珊娜·克拉拉在艳阳下瞅见远处有手挽手的三五好友、姑娘们花一个硬币就能买到精巧的头饰花环，于是她们有的戴着紫罗兰、有的戴着红玫瑰、最高挑的那个戴了一枝雪白的百合。她见她们小跑隐入林荫道。印象中，林荫道连着了塞纳河畔、至多就是一箭之遥，跨几步都能渡进水中。一道奇想陡然而生：她们也许再不会回来了。
小楼里站着雕塑家，咖啡店里坐着诗人。免费的明信片几乎要给人抽光、快要只剩下光秃秃的架子；按理来说不该如此才是呀、除非连咖啡店的主人都不在乎店子里的和满美艺。小情侣就着牡蛎喝葡萄酒。旅店老板吹了个口哨权当打招呼、一群戴扁平帽子的年轻人挥手回礼。春季的巴黎街景更胜过卢浮宫，苏珊娜·克拉拉站起身来要再往更远处看看、想着或许能望见国家图书馆，她由衷心爱的地方非那儿莫属——既然这双脚不可能在有生之年遍览世界、就靠眼睛征服，既然人心不可测、就靠思考勘破。有了这等觉悟后，她便心无旁骛地怨恨起了珮珂。
被她所恨的女人忽然转过头来。
虽然苏珊娜·克拉拉将她视作杀母仇人（她一点儿都不无辜、居然还有脸想用日本红/灯/区那个高/等/妓/女的耳朵洗白自己。编什么清白故事呢？）——但她必须承认：这个女人生得十分漂亮、是那种微妙地有着点儿异域风情的漂亮，好好的深目高鼻她偏是要铺平些、生怕别人看不出她的不同之处来，可这点儿魅力却真算得上次次都能得手、总有男男女女瞎了眼地要往她身上贴；这个眉眼精致的杀/人/犯大摇大摆在街头左荡右晃，毫不知耻，甚至心安理得到能带着被/害/者的女儿到处游山玩水。年值少女的苏珊娜·克拉拉终日为此感到心中梗阻、在享受不同风光时那兴奋与忆起家仇时那清醒之间彷徨，由此更恨上了这女人。
博闻广识的爸爸和祖母怎么会被这女人的花言巧语给说服的？苏珊娜·克拉拉至今不明白、也没能搞清楚他们当初到底谈了些什么，只记得当初父亲的眉间无言透出了疲惫和悲凉（以及缘由不明的愧疚感）、耐心地劝说她跟着这么一个她理应素昧平生的女人出游，说辞之间尽是“要学会宽恕”的意思。
苏珊娜·克拉拉愤怒至极，但反而答应下来。她要看看母亲尽全力爱恋着、追逐着的这个“特立独行的完美之人”、这扇逼着母亲在生下她后毅然选择轻生的“通往天国的窄门”、这个居然让深爱母亲的爸爸与正义凛然的祖母都“选择宽恕”的罪人，到底姓甚名谁、有多少斤两。可当她发现珮珂实际上肯定比父亲和祖母都更加有眼界、比她所遇的所有人都优异博文、比周边任意一个都气质迷人时——当她发觉自己的一切疑问都能从那女人口中得到答案时，苏珊娜·克拉拉的愤怒、仇恨、不自觉产生的仰慕、因这仰慕而倍加的自责，便在她自己都没注意的时候融化成整整一团、朝着矛盾的方向愈演愈烈。
那女人看不出我想杀她的心。就这样还敢去当心理医师？她怎么就没碰上能一举干掉她的精神病呢。我力气太小、没法掐/死她或勒/死她；毒/死她？很难，她要么自己做饭、要么全是在外边吃，也从没见她中途离开过座位；溺/死她、把她推下河去？可是哪里找得到机会呢，她总拉着我的手不放……要是谁能突然扑过来、将她杀/死就好了。这样的亡/命/徒在世上按理来说一抓一大把，可我们都绕过这么多国家地域了、怎么次次都遇不上呢？——苏珊娜·克拉拉坐在席位上发呆，脑中不断转过这般阴沉的念头。等她终于心烦意乱要站起身走过去时，珮珂就这样回头过来了。
——珮珂回首看见她时先是愣了一愣，而后突然明媚地笑起来、好比雨后乍出了一场骄阳：
“苏！你在这里呀。”
苏珊娜·克拉拉心中忽地有种诡异的心惊感，嘴上只好先将人放过、干巴巴地应了句。
“我有些话想跟你说。”珮珂虽然神色自然地说了这么一句，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热情地招她过去。这点很反常——这个女人往常可喜欢跟她套近乎，可此时此刻、苏珊娜·克拉拉却意外地在珮珂眼中看出了些“不要过来”的无声告诫；她下意识绕过到自己心里的那点儿委屈、唯独发觉自己的愤怒，于是噔噔噔地踩着自己的小低跟皮鞋狠踏过去。珮珂的鼻子在下一秒就被她用食指瞄准了：
“你这杀/人/犯！——你害我母亲只能落到地狱里去、她凭什么要为了你自/杀①？要是你没出现在我母亲身边的话、她根本不会轻生。你知不知道我爸爸有多爱她？我爸爸爱她！可现在她躺到了地狱里。你知道他这些年来受的折磨吗？还有舅父和我的外祖父母、你知不知道他们有多内疚？他们内疚当初把你带进了家门。你就该永远留在孤儿院的角落里。珮珂、有谁比你更像魔鬼吗？你究竟明不明白你毁掉了什么？你哪来的泰然自若、让你在害/死那样一个教养优秀的女人后还能有心情到处玩乐？以怨报德的白眼狼儿、你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你根本没后悔过，是不是！你活该下地狱！”
苏珊娜·克拉拉骂得起劲、一口气吐出这些恶气后却掉进了某种空虚里边；她只好先停下嘴顺畅呼吸，可不知怎的满背冷汗、手指发抖——明明感受不到任何理应惧怕的事情，心脏却颤颤不止。她看向珮珂，却发现这个女人此刻已是十足的平静、先前乍一回头看见她时溢出的那股惊喜气早已不见影踪。
纵使难言的钝痛如惊雷般霹雳而过，苏珊娜·克拉拉依旧支着脖颈不肯示弱。珮珂的视线在她颊上轻轻拂过。她从这个女人的脸上第二次看见寂寥的神情、连带着原本火一般熠熠生辉的目光也黯淡下去……第一次是她苏珊娜·克拉拉拆散她和那个粗俗的美国佬时——但那阵子的珮珂很快就恢复过来、依旧每日都要擅自待她亲昵，看起来美国法兰绒压根就不是那女人的真命天子、不值一提。没错，这样一来肯定只是珮珂一时看走眼罢了。瞧呀，她根本不难受。
苏珊娜·克拉拉在那一刻想：她至少还没忘记我是被她所害的其中一个，谅她也没胆子不看我的脸色、除非她连灵魂都厚颜无耻；如果这样的话、她下了地狱大概也能找到律师辩护吧。——她唯独没分心想为什么还要想想珮珂的身后事、简单地将它分到了“人道主义”的范畴里去。
——珮珂的姿态在她没来得及思考之前产生了变化：原本斜到一边的姿势被取代为罕见的正坐，缓缓却确凿地离开了她颤抖手指的正方。苏珊娜·克拉拉骤然察觉到一阵高贵优雅的顺向之风正朝她迎面而来。刹那间，这名女人与母亲留下的贵族肖像重合起来、可她显然更窈窕——更富有魅力。珮珂是相当耐看的美人。她不得不承认。
苏珊娜·克拉拉成了被审视的那一个。可没多久，珮珂便将身体换至了另一边、还是用那种毫无破绽的慵懒示人。她倚着围挡，温和地对她说道：
“自从亚历山大大帝与他的马其顿军/队攻入印度后，希腊便开始掌控印度。后世中，作为印度的一代明君，弥兰陀王喜好雄辩、自视甚高，于是将印度的都城奢羯罗仅仅视作智慧的谷壳，但当他与尊者那迦犀那对论时、终于发觉了世间深处的真知灼见。
“王问：‘尊者啊，所有人都能死而复生吗？’
“尊者回应道：‘有人可以，有人不能。’
“‘有业障的人死而复生，没有业障的清净之人不能。’
“按理说轮回应当讲究善恶因果、果报不息，可当弥兰陀王追问佛教的‘无我’与轮回转生是否冲突、既然有‘业果’就理当有‘果报的主人’时，那迦犀那尊者却回曰：‘轮回的主体没有实体’。
“尊者描述道：万物的轮回转生好比烛火与烛身；万万之世如烛火流转、但绝不离开烛身。个人的存在作为缘起没有实体，只是烛火流转的闪烁明灭。我理解的是：简单粗暴来谈，或许可以认为人始终依附着某支‘烛身’、以不同的姿态跳同时转在前世现世与来世，因果的静与动本身便是轮回转生的存在方式了。那迦犀那尊者于是说出那句‘时间即轮回的本身’来。
“比起大/乘/佛/教、我更觉得小/乘/佛/教令人心宽。所谓‘三世实有、法体恒有’，极端点来看的话大概能说是：譬如说，当人死去、人之外的万物尚存；反过来，当万物皆死、唯独人堪堪独活。这样的极端情况极少出现，但仍有微妙的可能性；同样地、这两种极端情况同时出现的可能性被压瘪成一张纸的表里两面，共存的概念比可能性更加玄妙——这样的所谓‘玄妙’便是前、现、来三世同时发生的形态。”
苏珊娜·克拉拉一时被她这番突如其来的见解给唬住了；她习惯性开始拆解这些艰涩语句中的零件，可珮珂这次没有等她追上来，只是自顾自地告知了她用意：
“苏珊娜，赫尔曼的确掏出了整一颗心去爱你、可你必须防范他过量的那些爱。那一部分是蕾西的，是属于你妈妈的——你不能接受这样连性质都弄错的爱。赫尔曼是个善良的人、但善良不代表不会糊涂；他已经了解自己的病灶、觉得很羞愧，所以我当初才能带走你。可即便他自那时候就开始尽力改错了，你还是要记住：当你觉得自己父亲的某些言行不适合对女儿做时，拒绝他，然后去你祖母那儿待着。汉娜有颗明智的头脑，她会知道该怎么办的。
“你和蕾西简直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苏，任谁都会觉得你是被燃起的另一个蕾西；蕾西抱着那样的心情自/尽、业障深刻不见底，所以她真的有可能在你身上死而复生……原谅赫尔曼吧，他会恍惚也是理所当然，他是真的非常非常爱蕾西。……我很抱歉要告诉你这个：你的爸爸爱你妈妈或许更胜过爱你。但这不证明他对你的爱是假的，反不如说异常确凿。
“因为你是他挚爱的延续。”
珮珂的话语密密仄仄地传递过来。苏珊娜·克拉拉的心慌感成正比往上延伸：她就像在跟时间赛跑。——可是为什么？有什么追在她后面不放吗、要是被追上了又会怎么样？
“还要说些什么呢……还要说这个：你总是在乎别人的目光。”珮珂温柔地批判着，“你虽然惯常独来独往、闷声学习，却不断用眼睛观察周边人的反应；你近乎偏执地要挖掘出人心深处的东西，却又总是按照喜好对某些东西视而不见、强行将不完整的连锁连成串，这是你的缺点。你要记住、别让别人从这点上把你击溃。别让他们抓住你的软肋。别让他们左右你的心智。
“还有——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伤害自己的身体，尤其是你自认为可以为了什么而献出一切的时候。尤其是面对某场无可避免的死亡时，你要明白：不要被任何人的死定义、而要你去定义包括死之内的所有事物，这才是人生存于世的高贵义务。
“还有——比起当被燃着的什么玩意儿，你更要追求火的真谛。在你自己能绚烂地燃烧之前、万不可屈服于任何艰难险阻。我知道你会成为火，哪怕上帝来跟我赌，我也一定押在你的胜利上；你值得我的全部筹码，苏珊娜。不要忘记。
“我的皮箱里装着病历②。我要你一份份地将它们送还给对应的病患，在这个过程中你一定能学到很多——你必须在二十岁前全部送完，这是你的毕业典礼；完成这个后，你就能从我这里毕业、走回你自己的道路上去。至于还余下的所有东西……你就随心处置吧，毕竟我也再用不上啦。”
苏珊娜·克拉拉颤抖着叫了句“珮珂”，可珮珂没有给她任何打断的机会、陡然抛下一个简单却让她一时怔愣住了的问题：
“苏珊娜·克拉拉，你是不是认为我害死了你母亲？”
是。我认为。你就是。这是真相。——苏珊娜·克拉拉在心里狠狠地说，却没能在嘴边吐出半个字。她发抖，不因为寒冷（巴黎的春怎么会寒冷呢？），也不因为雨水浸湿了衣服（巴黎的春哪有下这么冻人的雨的时候呢？）——是被某种一拨就要忍不住打颤的、因缘上的直觉裹挟才变成这般难解的模样。
珮珂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前所未有地向她冷面而对：“是不是，苏珊娜·克拉拉？”
是。
“是不是？”
是！
“那就要相信你自己的判断。”
苏珊娜·克拉拉突兀地想起来：这场漫长旅程开始于一列蒸汽火车。珮珂坚持带她做三等车厢，人虽不多却十足难受：火车“嘎吱”一声停下了，又“嘎吱”一声开动了。自己跟着车厢摇晃，车窗外永远是望不到头的原野、一成不变粘结在玻璃上的朦胧光景，甚至令人觉得迎不来因太阳自转而变化如常的天象。火车“嘎吱”一声停下，又“嘎吱”一声开动，周而复始、始而复休、好像灭不断的烛光。那就是轮回转生吗？
珮珂说：
“既然你注定是我的……”
苏珊娜·克拉拉听见她的声音逐渐转淡、消散、飘逸到不知道哪儿去的地方，话尾那几字终于变得比透明还空旷，没法传到耳中去。当她身体快过头脑地想伸手去够着咫尺之距的珮珂时，却感到脸上滴下冰冰冷的水珠来。那不是眼泪。
她从昏迷中醒来时，外面正下着入秋雨。头痛欲裂，耳鸣不断，天色黑得几乎让她看不见东西，可苏珊娜·克拉拉还是发觉紧紧环抱着她的身体有哪个地方漏出黏腻滑溜的脏/器、浓/郁/血/腥/味混着炸/弹遗留下的硝/烟一起浸湿她的裙子，木砾砖瓦从捂着她头的手臂上边扑簌簌往下落、到底没机会砸碎她的颅骨。搂住她的尸/体僵直而冰冷。珮珂早已死去许久。
从脚底传来模模糊糊的叫喊、有谁在用日语说话。苏珊娜·克拉拉呆呆地听着那声音逐渐变大，可就在此时感到有东西从珮珂护住她头的手的缝隙延伸过来、蛇一般地缠住她的脖颈。她被那恶寒一激、终于懂得哭喊出声来：
“珮珂——
“珮珂！”
有个刻薄又幸灾乐祸的女人贴在她耳边说：“嘘！嘘！吵死人喏！她死啦、死得透透的——马上就要给老鼠吃光咯！”
苏珊娜·克拉拉感到自己正被看不见的蟒蛇吞/咽/入/腹。她的眼睛被吃了下去。
随后，世界也被吃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词条：
①苏珊娜·克拉拉受到普遍的通俗教义影响，认为“自/杀/者/即/下/地/狱”。这一通俗教义虽然在经文上不确凿存在、但作为规劝爱生命的正面说辞而广而流传。
②病历即为当初鯉夏在她皮包中看见的整沓文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