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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鯉夏:一 ...


  •   一

      这间占着六叠半大小、故意将尺寸微妙控制在亲密与疏远之间的屋子,因着要迎合各方贵客的口味而年年与时俱进,去年她正对着的这面墙上本没嵌着仿英国风格的檞木镜板,如今则是有了(从友禅织锦①的挂帘缝隙里能隐约看到镜面闪着寒光。多奇怪,为何明明用来映照脸容的器物非要用华美的布料遮得严实?——那么从一开始便别挂上、如此就皆大欢喜呀)。鯉夏的目光滑过那镜与那镜前端坐的男人,最终垂眸看着那盒精美的落雁②,从里边拣出一块纯白的樱花形状来。

      “您选的落雁真是漂亮,害得我都不忍心吃下去了。”——她看着那纯白片刻,却没将它咬入嘴中;到底还是又放了回去,由此指上染了些香甜的粉末,“荻馬先生,鯉夏有个问题,不知能不能问问您呢?”

      她没有掸去甜粉,只是将手指收入袖中……一旦没入空荡荡的黑暗里边、似乎这甜丝丝的细粉也会变得更加真实:未免显得矫情,可此时此刻正需要的便是这浮夸,否则鯉夏不知道还能怎么证明“切实的存在”。或许只有将它留在只能跟自己会面的地方,那真实才有其真实?世上只有自己一人的话,那么真实终于就能仅她所有、谁也无法夺走了。

      男人终于朝她抬起眼来:“请您尽心问吧。只要我能答上来、一定知无不言。”

      面前的这位荻馬繁康伯爵③,年龄三十岁光景,前额与下颌轮廓分明、目光被金丝眼镜尽数挡在透明的蒙蒙然里、似乎天生有种凛凛然难于接近的气质,是她自第一次会面就将其归类为“沉郁”的罕见客人:言语不多,动作不多,眼神亦是少有与自己交错的,自始至终以铜墙铁壁之身笔直地坐在她的下首,那副姿态不像是来吉原寻乐子、倒像是来开政/治会了(可又从老板娘那头听来:说是这位伯爵深居浅出、从没听说有什么政/治建树,反倒是在学术与教育界有着名气;此外,与太太似乎貌合神离、据说两人早便分居了,连孩子都没生下半个,坊间都讥讽他“不行”、要么这就是对头上绿帽的娘娘腔反抗——毕竟伯爵太太有私/生/子的传闻远远比他们分居的八卦飘得更远)。可每每诱得他开口后,却又能触及此人渊博的知识领域,往往他的回应会反使得她逐渐兴趣大发、不由得成了他忠实的听客……更何况,这个人有着一副好音色,鯉夏享受他的声音:比寻常纸迷金醉的客人清亮多了,静静回话时如同书页被无名之手唰啦翻过、晚叶于风中簌簌作响,这样的声音与她心目中的教授形象契合、不由得就对他多些青睐,偶尔也能说上两句心底的话来。

      不,或许不止如此,自己本就心知肚明……不然,又怎么会真正以心接受他的赎/身/钱呢?

      “说起来,是件多奇怪的事情呀。原本肯定不会在这里再见到的,居然今天隐约看见了……幻想会这么真实吗?”

      “幻想本就是人脑的反映。您的所见既然那样真实、那么一定是您心中对那有着非同寻常的惦念吧。”

      “惦念……惦念啊。惦念是有的。可是这样晃眼、真是这辈子头一次的白日梦,到现在为止还觉得不可思议呢。”

      “您是看到了什么吗?……听茶屋的侍者们说,您在道中的时候破天荒地停步子了。”

      鯉夏抬头看向荻馬,意外地感受到两道目光灼穿镜片、直直注视着她,连这男人的声音都与以往大异,宛如声带瞬间跌落泥潭了似的——那原有的清亮瞬间如同幻影般飞走;伯爵一反常态地在这话后又加了一句“您到底是见着了什么呢”,他说她“似乎有点心神不宁、坐立不安”,甚至还不甚流畅地调侃了一句“您坐着的那张榻榻米已经快把震动传到我这处来了”。鯉夏心说他才是突然坐立不安的那一个,本着往日至今的感恩与欣赏柔柔地、真中掺假地安慰道:“您这是怎么啦?您才是真心神不宁着呢——今天的道中的确够呛,那幻象打了我个措手不及……啊,是直到十一年前还跟我一起起居着的女孩子,我们关系好得不能再好,后来听说她被富贵人家带出去了、想着肯定不会再回这地方,所以今天才失态得很呐。”

      荻馬明显在听到她的幻想是并非能与他同台竞争的女子时放松了下来。鯉夏眼见着他的神态缓缓趋于平静,心中的鄙夷与低看倏地便开始吞噬那些打在他身上的错位仰慕,使得她一瞬间施以冷眼,连他那轮廓俊朗的脸盘都忽然变得傲气讨厌起来。她此时只满心嗤笑这人根本就只是打着男子尊严的旗号装思想超然的上等人,实际上心中的偏见无缝不入。这位了不起的客人根本连妻子都拴不住、何论哄住吉原遊廓的花魁,那些话里话外曾经给她以些许星光的“理解”亦是愈加让人觉得可笑起来了——这下原形毕露,又装什么清高?鯉夏在这一刻开始将他彻底作为只需感恩的金主、除此之外的影射无需再来,这个男人如今彻底配不上了。她瞅着他,胸臆里不免还是有些失望:怎么就到此为止了呢?

      可她没想到荻馬会为她这么一句敷衍的话表达感谢:

      “谢谢您向我解释,鯉夏小姐。我本以为您不会在意我的感受。”

      鯉夏短暂地语塞,而后立即如往常一样自然地露出微笑。

      “您说什么呢。荻馬先生,我打心底里感激您所做的一切呀。没想到我这样的人也能戴上角隐④、在这条街之外的地方与真正爱我的人度过余生,真是一辈子的气运了。您怎么会这样想呢?”

      “我能想象到在这里生活会对人的思想造成怎样彻底的影响,哪怕您只将我视作离开吉原遊廓的跳板、我也丝毫不觉得惊讶,甚至我早已做好了您对我的一切不过浮于表面的心理准备,毕竟我不可能是唯一与您交往的男人、更不可能有那本事让您念念不忘……但,您向我解释了。您的心里,或许还是有我的一席之地的吧?我是这么想着,所以、真的感谢您,感谢您心中那哪怕一缝隙的、为我所留的位置。”

      这难得的长长言辞将那男人先前数次来访中未曾脱口的情感捧到了她面前,像他的金丝眼镜一般镀上一层徒然闪亮的东西——鯉夏在耳闻这些话后的确略有动容,但更让她细细凝望的并非这男人诚实的脸、而是他西洋领上悬悬夹着的领饰:一枚红宝石缀在临近边缘的外侧,在这屋子故意调制得暧昧的暖黄灯光里深深闪着血/渍复活的光。

      她在心中小声喃喃:“荻馬先生说得对。幻想是心的投影,所以我会看见阿津。这枚宝石的颜色跟从她额角流下来的血多像呀。”

      初见阿津的时候,那凝滞的血就反着这样晦暗的光……该是被这吉原外某处的风雪给冻得都不懂得流动了吧,从头发深处渗出、从鼻子和口齿间渗出、从一看就是被硬/物打/肿/充/血的左脸处渗出,花藤一般爬满了整张脸。那暗红的颜色像极了一把尖/刀、奇妙地将那孩子的面容分割成碎片,鯉夏所见的是她肿/胀/流/血的左脸与还算完好的右脸,那孩子被先前从没见过的贩子仰面丢在地上、后脑着地,地板发出“咚”的惨叫;几乎就在脚边,黑的长发上尽是雪碎、乱结扑地,像极了死乌鸦的鸦羽;没有生息,满目惨白,唯独一摔到地便拼命爬过去抱紧她的妹妹——那头萱草与朱红相交错的稀罕头发、刚一入眼就好像灯下星火般惹人注目——才给了她一点活着的色彩。或许她鯉夏在那天是被即将成为花魁的矛盾心绪给扰乱了心神、还是自己真的就是已经被这地方害得病/态……只消那一眼,居然就在心里感叹起“真漂亮”来了。因为什么呢?因为这孩子看起来就像易折的花儿,意识到自己唾弃花魁之身却又不得不以花魁的特权活得更好些的鯉夏正怀着郁结、见到这样的花儿只想轻柔地将其的根拔出……想必这样漂亮端丽的孩子最终也逃不开与自己同样的命运,索性就在一切尚未起的最初将其终结。她有了种想蹲下/身掐紧这头发铺散在她脚背上、平白惹得她痒/意/渐/起的少女的脖颈的冲动——被雪染上的脖颈、白皙得像是尸/体——就这么掐住花儿的萼、将凋零扼杀在未开时分吧!

      或许是她内心的绝望与扭曲太过响亮、太过惹人发指——千花抬头后,满是泪痕却远比姐姐完好无损的脸上、那褐金的眸子恍如击出锋利而愤恨的矛/刺,甚至有着烧穿寒冬的气魄;鯉夏几乎要后退一步避开此等能洞透她一切龌/龊/恶/念的凛正目光,可有什么就是堵死了她的后路——赌气却极端的想法毫无根据地落在心头、一经成形便化作了一把将她高挂在偏执上炙烤的发狂尖钩:她求着老板娘把这对姐妹送归她手下。她偏是要证明,她偏要证明。

      她要证明,被这光彩照人的幼小孩子拼尽全力包裹住的少女终有一天、定会堕落得与她相像——

      “所谓的‘花开堪折直须折’⑤……那是……”

      那是,她这一生最大的罪孽、她这一生最大的喜悦。是被判去了结性命时还能令她唇边带笑、欣然往之程度的美梦成真,可她真的后悔了:那短暂的一年里、小石家的千金美和与法兰西的珮珂小姐偷偷带她们出了吉原跑到浅草,夏花火满天绽放、浴衣带子上插着白团扇的少女们稚气地发出连月光都能感染的笑声;千花还是爱玩的年龄、得到姐姐的允许后便欢快地扑到捞金鱼的摊子前,不消一会儿便跟那些外边的孩子们没什么两样,可当她转头看阿津时——好不容易才穿上少女该穿的漂亮和服、柔软布料包裹的曲线理所当然地纤细窈窕,也终于不用压着嗓子、篦着男篦过日日夜夜,手上殴/打欠/债/佬和惹事精的棍/棒也能放下了,也能插上彩色的精致珠花了,可以像寻常女孩一样巧笑倩兮——可当她转头看阿津时,却看见明明正跻身人群中的她目中无光,与喜眉笑眼的旁人仿佛千万丈乖离、格格不入如同异类。鯉夏意识到小她三岁的那孩子真的与她相像了、恐怕此生都洗不净吉原深处的泥泞。她的证明准确无误,没有出现任何闪失,但为什么、那阵心痛直到今天也令她忍不住落下眼泪啊。

      鯉夏落寞的笑意或许掠取了男人的心神、他明显是误会了什么,总之荻馬如流水般往下接这诗歌、眼睑无声掀起、该是正认真地将她的容颜尽收眼底了。顿了一顿,他又谦卑地说着:

      “可花儿还是活着时更美,更应珍惜的难道不正该是明快的爱意吗?哪怕终有一天迎来凋谢、也该全心全意身处开花时的季节才是……这样的话,面对的即便是空枝,目光所及之处也是昔日满开吧。还能再度爱上空枝、一如往日地爱着……”

      鯉夏乖巧地顺着他未说出口的希求将那枚白樱的落雁慢慢吃下口,言不由衷地吟了两句诵爱的和歌将他打发走了。等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后,她将剩下的昂贵点心分给了一直服侍左右的两个后辈、温柔地告诉她们“不要被别人发现啦”——听着她们喜笑颜开地说“花魁真好、谢谢花魁”、看着她们像是可爱的小文鸟啄食细稻穗似的大快朵颐那模样,鯉夏才终于是露出一个会心的笑来。

      如今她一直宠着这两名小小的随侍,静静地注视她们日渐成长,为她们指引道路。要在这吉原中长成寻常的少女、而后长成寻常的女子啊——合掌拜祭时,鯉夏总会不断地向神,还有现在已经不知身在何处的阿津低语:“逃出去,逃出去。”

  • 作者有话要说:  词条:
    ①友禅织锦:友禅染技术加工的贵重布锦。
    ②落雁:乾菓子的一种,价格昂贵。用有黏性的米粉和糖混合後,再用木製的模型做出各種形狀。
    ③一八八四年,根据华族令对维新功臣分别授予公、侯、伯、子、男爵位,并伴有特权身份(新华族)。(给松尾的母亲与姨母取名的男爵亦是新华族之一。)
    ④角隐:日本新嫁娘佩戴的白帽,提醒新嫁娘到了新家不要闹脾气,有犄角也要藏起来。鯉夏以此指结婚。
    ⑤花开堪折直须折:考虑到背景设定,找到日本本土注解如下【花開いて折るに堪えなば——若い盛りの時に愛してちょうだい、という愛の歌なのである。(大义为“在正值盛年花开时便相恋吧,是如此咏唱的爱歌。”)】——以上是荻馬以为的文本深意、想着或许是也暗示他说“韶华易逝”;但鯉夏显然更注重在“折”的动作上,实际是正斥责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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