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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一

      太阳不算非常猛烈,亦是不太过稀薄,但对于重伤初愈的十余岁少年而言还是过于苛刻了。竈門炭治郎走上几米就要喘两口气,偏偏蝶屋的孩子们又耳提面命他不能随意使用呼吸法,只得靠着这副身子本身强撑下来,偷偷出门而后一路步行至此处终究有点勉强、想必别人看见的他的脸是苍白得不像样子吧。妹妹在背后的木箱里不安地锤了锤门,炭治郎只好咽下嘴里的酸味、拍拍箱子尽量语气平常地安慰两句,禰豆子才作罢不去干扰他的行程。

      他擦了头上的一把虚汗,耳上穿着的耳饰随着他的动作晃两晃、日轮在阳光下虚幻地闪过雾霭似的散光;炎柱的鎹鸦在他头顶上盘旋,顺着他的脚程变化一飞一缓,十分照顾他——炭治郎抬头看了看那片鸟影,弯起嘴角吐露出感激的话语。

      这四周静的可怕,像是完全没有人居住。他扶着墙休息时疑惑地四处张望了一圈:看不见炊烟,也没见出入的家眷,但明明身侧的木墙后边都有房屋;炭治郎被肚子上那个创口折磨了两三天,每天没日没夜的睡眠让他的脑子有点迟钝、好一会儿才想到“或许都是空屋”这一显而易见的事实。

      鎹鸦不可能带错路,那就是炎屋敷附近的确都是门可罗雀的庭院了——他想起胡蝶忍来为他复诊时说的有关煉獄家的那些话:前任炎柱自从妻子死后就开始酗/酒,脾气变得很怪,甚至到了主公曾亲自上门找他谈心一次的地步;炎屋敷附近的住民不是因为家人死于猎鬼而搬去它地就是因为忌惮煉獄家的老爷而提出申请、自行远离,到今天似乎都快成了方圆不知道几里路里真正的独一栋、矗立在那儿就像正殿之于死寂的皇居。

      “炭治郎是要去拜访炎屋敷吗?——养好伤之后再去吧。你可要注意了,前炎柱据说脾气很差,可不要惹恼他了呀。”

      现蟲柱的忠告在他脑中回响。炭治郎低头诚恳地对现在大概正为他偷溜的事而大动肝火的忍小姐道歉,脚下的步伐却依旧毫不迟疑地朝着炎屋敷走去。顺着脚下平坦的小道向前去,沿途栽种的树木很亲切、像是蝶屋附近的那一种,间里还多出了一些看起来年岁已高、他曾在以前就被教导要尊敬的树种;父亲曾握着他的手教他学写“榊”这个字,而面前那婆娑于风中、舞若天仙子的深木,舍它其谁。炭治郎看着那层叠秀丽的美木,连心中的顿郁和抽痛都少去了几分、似乎怜爱世人的神明们真的得空居于其中了似的。

      鎹鸦忽地朝旁转弯、低空滑翔过去,在木墙后边隐去了身影。炭治郎这才赶忙把视线从那些神木种上挪回来、顾不上腹部的刺痛三步并两步奔了过去;还没等转过那拐角,思绪回归的他就已经发觉鼻尖早已察觉了什么、正定在那儿等着他来嗅一嗅。本能地放慢脚步而后停下,让竈門家的长男突然彳亍的气味是一种复杂的气味:有草药煎煮后总会散发出的独特苦甜味儿,但另一种似乎是来自叶片的干净利落的清香却因为太过有力、没能被铺天盖地的苦给掩盖。

      而后,是女性特有的那种气息——不大好形容,但他的鼻子能闻得出来。

      那位就该是煉獄先生临终时要给我带话的女性了吧?——炭治郎想着。的确记得忍也有简单描述过:似乎在煉獄夫人去世后,炎屋敷里就独剩下一位比煉獄杏壽郞大上几岁的异姓女子了。

      “常葉小姐在煉獄夫人生前应该就已经是炎屋敷的一员了,听蜜璃——啊,就是我们的恋柱,炭治郎也见过一次的吧?——听她说,好像是因为家人都被鬼杀/死、所以才被收留在了炎屋敷。常葉小姐的祖先似乎曾舍身帮助过前几代的炎柱。”忍小姐扬着恰到好处的和善微笑对他如此说过,“我只见过她几面——她身上有一些顽固的旧疾,煉獄先生私下带她来过蝶屋几次,是位有点严肃又很果断的人呢……蜜璃告诉我,煉獄先生最近本来是正准备着郑重向常葉小姐阐明自己的心意、而后直接求婚的。”提到这样的未竟之事,胡蝶忍的眉间撒上阴霾。“可惜没来得及”,类似于这种话的意味明明白白地被他的鼻子捕捉到了。那时他下意识地揪紧了被子,而后葵和女孩子们送来了饭食。鲜美的味增汤充斥他的鼻腔,只有尚还活着的人才能感觉到的肚子饱饱,甚至于伤口的疼痛、药物的刺鼻气味、那份囿于胸腔里没法言说的……活下来了的苦楚啊。

      思绪繁乱,他悲从中来。

      杨桐的叶与叶间漏下新生的晨光。炭治郎为了瞒过忍而赶早起身,如今这份寒凉与辉光一同从他的头上泼下,连带着他渐乱的心思一同垂到地上、发出啪嗒的响声,露珠亦是于此时落地;过早的天日茫茫然,过晚的皓月虚晃晃,唯独读作杨桐的榊木依旧是端庄自若、有着不动如山的气势,摇曳在尚未梦醒的万物上边、死去多时的房屋近旁。通行之路亦然守节,但每每清晨之时总像是被无形之物拉长到无边的远方,哪怕是一个小小的拐角都显得藏了某种暗示长路漫漫的预兆。

      有燕子在空屋下边安了家,这时候正开始一天的生计、飞在空中毫无困顿。已是春末了,夏天藏在微微让人发汗的温度中蠢蠢欲动。

      炭治郎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转过了拐角。

      煉獄家的家门离着拐角还有数十米的距离,但他已经能看见静静站在门外、居然是朝着他的方向待立着的高挑女子。炭治郎生生地被她惊了一下——那位女子的目光十分自然地与他交汇了,就像是已经知道有人要来拜访似的、早已准备好要与他交谈;他顿在原地几秒,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迎了上去,心里有种道不明白的踌躇感、甚至可以说的上是如履薄冰了。煉獄先生的讣告早早就在死亡当天由鎹鸦送达,听村田说丧事也早在他因伤昏睡的这几天里办完,但如今炭治郎却愈发深深觉得自己是一封写着亡人遗言的信笺、葬礼上最后泼下的清水:他这个人,竈門炭治郎这个人本身,才是亡故炎柱生命的最末尾;他手心里全是汗,说不清是热得、伤口疼得,还是紧张得,一瞬间他想就此打道回府、等整理好自己的脑袋瓜后再以郑重而正确的态度来传达煉獄杏壽郞留给家人的遗言,但那女子已经用鹰隼般的眼睛逮住他了。

      这大概就是常葉小姐。炭治郎想着,艰难地迈动步子——本想着还有数步才会终于走到必须与那人打招呼的地点,那位女子却先一步迎上来了。

      鎹鸦顺从地停在她曲弯后平抬而起的臂上。明明身穿的是缎面细腻、染若竹色的窄袖和服(真奇怪、并不是服丧的衣服),可那份来自于深深处的威仪却将女性的衣着淬炼得如同甲胄。炭治郎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恍惚间想起了煉獄杏壽郞在列车上战斗时的英姿:压迫感如燎原大火般熊熊而来,耀眼得让人目不能视、定有某种人子的神威迫使妖邪恶灵惧惧退散。

      面前的女性虽不如烈火璀璨煌煌,但此时此刻身似石中之竹、坚韧挺拔。

      她在炭治郎跟前停下,软灰眸子里有着不似它柔和色调的威慑力——视线在他身上透彻却知分寸地环周一圈,于他背着的木箱、耳饰及额上的疤痕微微一顿。

      “您是竈門炭治郎,是吗?”女子略一思索,准确地叫出了炭治郎的名字,“杏壽郞总是在家中提起您。”似乎是因为面前的少年表现出的惊讶实在过于明显,她简单明了地解释了一句。

      炭治郎突感失礼——反应过来后发现自己的确是一脸震惊的傻样、不知道放在面前的女子眼里是不是显得完全不正经,于是他连忙躬下身去:“非常抱歉!我、我不知道您认识我!”而后他反应过来了另一件简直是让他直接就开始结巴的事,“请、请您务必不要使用敬称!请直呼我为炭治郎!煉獄先生……煉獄先生是我敬仰的前辈!所以也请您务必不要对我使用敬称!实在是不敢当,常葉小姐!”谈到亡人,他不自觉地噎住了数秒——而后才继续向下。

      女子,津波平家的长女常葉,对着少年微笑了。

      她没有忽略少年的停顿、见微知著地确定了他的品性。

      “炭治郎君原来认得我,我也很惊讶。”那抹微笑让她的姿态软化不少、先前的威仪亦是被收敛了;话语间满盈着善解人意,短短的一句话便将少年的尴尬化解开去,“这么早就带着妹妹步行过来,去屋里歇歇吧。蜜璃说你们受的伤不轻,是不是还没有完全痊愈?”她很平淡地提起了禰豆子,仿佛在提普通的女孩大清早跟着哥哥一起来访,仅此而已。

      曾遭受铺天盖地非议的炭治郎忽地有点鼻酸——或许因为面前便是亡人的家楣,那份悲意逐渐地浸染了他全身、一丝丝的触动都让他止不住动容,如同雨落在屋檐上、落响总伴之而来。

      “……是,还有些地方没好完全……”他小小地吸了吸鼻子后才答复,步履已经乖巧地跟着她的身影开始朝屋内行进,“真的十分对不起,常葉小姐……!本来我理应立刻马不停蹄就来拜访的,结果身体不争气,拖到今天才……”几番斟酌,他才将在喉中翻滚无数遍的说辞完整地化为言语,“……煉獄杏壽郞先生有话留给您和家人,我是来代为转达的。”

      一刹那,炭治郎自面前的女子身上嗅到了苦痛与悲伤的气味,好似滂沱大雨骤然而至。

      ——“拉倒吧!”

      始料未及。煉獄家的玄关被人嘭地踹了一脚、咚地狠狠甩开,像是被仇家找茬似的、差点尸骨无存;满身酒气的男人拎着酒壶、一身邋遢,还没等炭治郎反应过来就破口大骂:“反正也就留了些无聊的话吧!?”酷肖亡故炎柱的那张脸丝毫没有煉獄杏壽郞的精神气、颓废却暴怒的目光像把淬了火的刀一般往他眼上扎,“又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才能还偏偏要当剑士!所以才死了!真是个无聊透顶……又愚不可及的蠢儿子啊,杏壽郞那家伙!”

      无端的谩骂带着尖刺、扎得他生疼。津波平常葉停了步子,脊背猛地绷直,炭治郎在她身后看见了她的拳头抬了又放:紧紧攥着,方才像是下一秒就要挥出去了,但终究还是没做出什么动作来。

      “有才能的人只是凤毛麟角,剩下的都是乌合之众——毫无价值可言的尘/芥罢了!”那人说着说着、仰头猛灌了一口酒,连嘴角的酒渍都没擦净就继续凶狠地咒骂起来、用力之大仿佛要将自己肺中的气全部给挤出来,“杏壽郞也不例外,没什么了不起的才能——不死才奇怪!”他几乎将自己的嗓子骂哑,可就单这一句如此、好像这句话是他的命门,现在血/淋/淋地搭在他嘴边上。

      竈門炭治郎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种荒谬的事情:儿子英勇战死、保护了数百人,做父亲的却在自家门口冷嘲热讽、好像儿子这么死了完全就是他自己蠢到了家?

      这是什么道理!

      “……等一下!”他睁大眼睛、一时连敬语都忘了缀上去,“这说法未免太过分了吧!请不要说那样的话!”随之而来的是冲头的恼怒——要不是因为这人一看就是煉獄家的父亲,炭治郎早就冲过去揪着对方衣领讨说法了。

      即便这样想着,他还是忍不住上前了两步、腹部的疼痛和抑制不住的愤怒害得他脸色惨白——但还没等他理智烧尽,津波平常葉就拦住了他;她伸手挡住身后的少年、把他往自己背后拉,随后压着本就比寻常女性要深半分的声音顶了回去:“身为前炎柱,您这样愧对自己的悲痛、就不觉得害臊吗!?”在暴怒的中年男人面前,她一个仅仅二十余岁的女子丝毫不显得弱势、反而那阵逐渐升温的斥责让她身后的炭治郎都吓得抖了一下——再怎么低沉的女声也高过成年男人的怒骂、周边又尽是些没人的空屋,她那些话语顿时显得震耳欲聋,“杏壽郞那样尊敬您,别给他看您这副缩头缩尾的模样!您是他最崇拜的父亲,请您干脆地挺起胸膛来大哭一场!您这混蛋样子做给谁看!?谁嗓门大谁就有理吗!?那我比您声音大,您该听我的话!这样您就该服气了吧!?”

      杏壽郞的鎹鸦在空中扑扇翅膀、大叫出声,似是想阻止他们继续争吵;看起来像是煉獄家帮佣之类的蓝和服少女急匆匆地端着装菜的篮子从那头跑过来、看他们这架势一时半会儿没想明白该干什么,只在嘴里心惊胆战地喊了一句:“这是怎么了呀!?”

      怒气更上一层楼的煉獄槙壽郞没空搭理她、也没给常葉朝她转头的机会:“那么个脑子不好使的蠢儿子也就你和千壽郞把他当宝!你算个哪门子东西跑来骂老子!?要不是你不跟老子一个姓、我早就几巴掌呼上去了!——现在就给我滚蛋!”

      “您打!朝这里打!”常葉几步就冲上去、狠狠地用手指按着自己的脸颊;灰眼睛里沁出一层湿润,声音却一点不抖,“多简单的事儿!您认我当您的长女就行!从今以后我是煉獄家的长女,您如今便是我父亲了,打我多少巴掌我都不吭声!”

      槙壽郞的眼神一抖:“瞎扯!你爱认谁是爹就认去,我不认!”他倒是气得话都抖了,“回你的津波平家当长女去!”

      炭治郎突然看见先前一副天上地下就他最得理的那男人在这句话后猛地噤声、狠狠咬了咬牙,啧了一声后居然没再往下骂,反而低头狠踹了地面一脚。

      常葉一瞬间愣了——但随后还是梗着嗓子怼了他一句:“我知道我不是煉獄家的人……!”她快速地用和服袖子擦了一下眼睛、眼中的湿润于是被抹干,“可您现在这个样子,煉獄家怎么办?靠谁去管家?就算主公大人会保我们衣食无忧,但凡遇到什么必须一家之主去做的事情、您现在就再全丢给千壽郞去管吗!?——炎柱一职又怎么办?您要让他去顶炎柱的位置吗!?千壽郞年纪还小、日轮刀又显不出颜色——您难不成还让他去鬼面前送死!?”

      “谁让他去争炎柱这个破名头了!?屁/用没有,谁爱要谁要去——”

      “我要!”

      炭治郎目瞪口呆:“常葉小姐您怎么——!?”要炎柱这个称号……!什么意思——她这是要加入鬼殺隊吗!?

      槙壽郞急了——但炭治郎嗅到了跟刚才不大一样的气味:“你要个屁!”他不管那么多了、伸手就要去拽面前的常葉——

      ——“槙壽郞老爷!”

      煉獄家的槙壽郞老爷听到这声呵斥、手下意识地就僵了一下。炭治郎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声源处:那是位头发花白的矮小老人,穿着端正、发髻束得一丝不苟,怀里搂着满脸恐惧却又坚持要过来的少年——看那容貌,他想这就是千壽郞了。

      但那在春末还穿得如此厚实的模样……再加上这院子里一时半会儿散不去的草药味,约莫是正在病中。炭治郎确实也发现了他红得有点不正常的脸色和明显像是挨了冻的样子——再看看面前正争吵着的两人,心中顿时起了个让人难受的疙瘩。

      常葉抿了抿唇,放缓声音打破了这一临时的沉默:“千壽郞,没事的,跟秋代奶奶回去吧。”她尽力将方才难看的脸色晕开、装作万事皆好的样子。

      看到自己的小儿子那几乎要哭了的模样,槙壽郞心里一阵焦躁:“跑出来做什么!?还不赶紧滚回去睡觉!”猛地被他这么一数落,千壽郞揪紧了秋代的和服袖子、没憋住咳了好几声,脑袋低到不能再低。

      ——“父亲!”

      津波平常葉的这一声拽着煉獄槙壽郞一个激灵回了头。

      “你瞎叫什么——”

      “从今天开始,我会叫到您习惯为止……!”自从煉獄杏壽郞的葬礼结束就一直坚持跪在煉獄家父亲的房门前、不遗余力地争取着“煉獄家长女”这一身份的她,此时此刻似乎放弃了自己先前曲折的努力、直截了当地选择了更直接的道路,连语气都在微微喘气后几乎完全变回了平日那般的稳重,“我名为煉獄常葉,从今天开始便是煉獄家的长女!如果只有千壽郞的话另当别论……炎柱一职,既然您不要,那煉獄家传不下去就是传不下去了。但我在,煉獄家没必要折损自己的名声、断掉传承!”

      常葉的灰眼睛此时如同千尺磐石,直直地朝前、朝他望过去,坚定而决绝。

      “以前是我跟您一起教杏壽郞和千壽郞挥刀,即便是今天我也没有丝毫懈怠训练……体能和呼吸法,我会想办法提高到足够上实战的水平;既然您不愿意再次成为我的师父,培育师我也会自己去找!瑠火夫人……母亲她,曾说过救助弱者是我们这类人的职责,杏壽郞为此用命去守住了——他对着新年的钟声许诺会履行职责直到自己的身体力不从心为止!他才二十岁,没走完的路,我帮他走完!”

      “——没脑子的家伙!”槙壽郞那只几乎要戳进她鼻梁的食指气到发抖,但常葉只是盯住了他的眼睛。

      “我是您女儿,您想怎么骂就怎么骂!”她字正腔圆地宣告,“我会从杏壽郞手上继承炎柱一职、履行炎柱的义务!还有那只杀了杏壽郞的卑鄙的鬼——我一定会斩杀他给杏壽郞报仇,请您和千壽郞等着我!”

      煉獄槙壽郞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骂的几乎骂净,该说的早也说够,被那样死心塌地要顺着大儿子的前车之鉴、非得一条路走到黑的眼神给注视着,什么话都卡在他喉咙里不上不下。

      他抓不住。又抓不住了。

      “……死/丫头!”槙壽郞扬起手几乎就要扇她一巴掌——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但绷紧的右手悬停在空中半天、他却终究还是转而将陶酒罐给砸了个粉碎,“随你便!——不是都爱去不自量力吗!?去啊!全去送死!”他转身冲回屋子、把门闭得山响。

      ——“常葉姐!你没事吧!?”

      动作轻盈的女性如小猫一样直接从门口蹦了过来、手上的点心盒差点被她紧张的双手直接捏烂:“呜啊啊啊——为什么会搞成这样,吵架了吗!?被煉獄先生的爸爸打了吗!?”连粉绿色的头发都吓得炸了起来,看起来的确是十分惊恐——甘露寺蜜璃实际上是有点怕槙壽郞的,那人实在是太喜怒无常,而且很凶、酗/酒、一个不高兴起来还会打人,她曾在身为炎柱继子的期间目睹过一次杏壽郞和常葉掰着那人的手不让他动千壽郞的场景。

      常葉对着父亲——现在,就是她的父亲——离去的方向沉吟许久,而后才看向蜜璃:“没有。没事的,别担心。”先前那副足以与槙壽郞相抗的凶相被她从脸上卸下去、大致回到了蜜璃印象中那总是成熟而沉稳的样子;而后她转过头去看向当年陪着瑠火夫人一并出嫁到煉獄家的秋代和正值花季、双亲不幸被鬼害死的其孙女秋弥:“没事了。秋代奶奶,带千壽郞去休息吧。秋弥,别怕,话已经说开了,往后就会没事的。”——随后,她歉意地看向炭治郎:“对不起,炭治郎君,明明帮我们带来了杏壽郞的遗言,却没能好好招待你……”说着,她低头、郑重向他鞠了一躬。

      “请别这样!”炭治郎连忙回礼、半天没起身,“是我贸然来拜访才……”才让杏壽郞先生的父亲如此生气……

      “煉獄先生有留下遗言吗……!?啊,总、总之没什么事就好啦!”听闻那言辞的蜜璃消沉了下去,但还是马上就尽力打起精神、想把现在这泥潭般的粘滞气氛给带动得更加轻松一些,“对了,这是那家店新出的洋菓子!还是伊黑先生帮忙挑的呢,每一个都很好吃哦!——千壽郞,要快点好起来呀,不然吃不成这么好吃的洋菓子啦!”她说着朝千壽郞用力招招手、希望能让他活力些。

      谁知病中的千壽郞憋着一口气跑了过来、因脚软差点还摔了一跤,幸亏蜜璃反应快、直接冲过去护住了他才没大碍。

      蜜璃被他那摔倒的架势吓得一头冷汗——如果没及时抱住这孩子的话,他头上肯定得磕出血来:“吓死人了!——生病了要回去睡觉才行啊!”她凭着对这孩子的了解,一路毫不费力地把他抱到了常葉身边。

      “常葉姐姐……”千壽郞颤颤地喊了一句——之后便再也绷不住、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那人生前疼爱万分的弟弟伸手,紧紧地抓住她的袖口、低头哽咽着。

      津波平常葉——煉獄常葉,只觉得鼻子酸得难受,但深知自己作为长姐决不能在幼弟面前哭泣、于是咬着牙把眼中的泪水压回去,而后才蹲跪在他面前、抬起和服袖子给他擦眼泪:“没事了,千壽郞。已经没事了,不怕。”她把那孩子搂进怀里,轻柔地拍拍他,“杏壽郞不在了,但还有我在。”

      即便她心知自己即将走上的路凶多吉少——当然、若是要给那人报仇,就算赔上这条命也是值得的;但就算为了千壽郞,她也一定会拼命活下来。杀/灭恶鬼与行程平安并不冲突……只要足够强大、足够顺运,定能得以仇报、皆大欢喜。

      诚然神明决定命数,心怀希望仅是抚慰自己——她早早地便懂得了,然而决不能相让之事,她也早已定了下来、深谙于心。

      决不能妥协于这份苦楚。决不能与恶鬼挥之即来的灾厄握手言和。决不能安然生活在那人的横死之下。怎么可能做到?怎么可能心安理得?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即便还未曾互相坦白友人之上、亲人之外的心意,他们之间亦有着家人的纽带——怎能忍受这份仇恨!

      常葉闭了闭眼睛。现在的她不存恐惧,唯独对千壽郞和那位父亲放不下心来。

      “去取那件羽织过来吧。还有小姐的手包。”秋代轻叹一气,招呼着孙女把那身制出来没多久的羽织和常用的手包取来。她们的杏壽郞少爷为了给常葉小姐买件新羽织,拉着她们左询右问、精挑细选好一段时间,这才终于是定下了件杏底花筏纹样的羽织。她们炎屋敷里这位异姓小姐不大喜欢太花哨的纹样,所以他还特意找人定制了比较雅致、不那么热闹的花筏纹。

      就她这年过六十的老妇而言,看出那羽织暗示着什么太过简单,毕竟那纹样向来总出现在花嫁和服上。教她惊奇的倒是他们家一向直来直去的大少爷居然学会了这么拐弯抹角的表达方式,真的是长成了大人、无师自通了捧出恋心的方法。

      谁知道她这老婆子最后等到的不是结婚式,而是葬仪式。

      秋代仔细地给千壽郞又包上一层——他的羽织一直搭在她手上——而后将秋弥递过来的那花筏羽织展开来、示意小姐伸手:“槙老爷那边我会照料着,千少爷既然想跟着您,您就让他跟着吧。家里一时收拾不来,小姐带着这位年轻人和甘露寺大人出去落座该是更好些。”老妇慈祥地道,“——阁下,甘露寺大人,招待不周,实在是惭愧。”给她们的常葉小姐掖好羽织后,秋代朝着炭治郎与蜜璃深深鞠了一躬。

      “这——实在是我的错才对!”

      “哇啊秋代奶奶,干嘛这么客气——”

      两个小辈忙不迭地回礼,身体柔韧性极强的蜜璃几乎要在鞠躬过程中把头一举杵到地上去,而炭治郎即便肚子上的伤开始发疼也坚决不怠慢一寸、该鞠多少就是多少。

      一旁的秋弥看自家奶奶行礼,连忙自己也鞠了下去。

      好一通行礼回礼后,力气大于常人的蜜璃自告奋勇要背着快被包成一团衣料团、平白重上许多的千壽郞,四人由此便朝着最邻近且有地方落座静谈的街道出发。秋弥揉揉自己的腰——前段日子,她在杏壽郞少爷的葬礼上不停地向悼念者鞠躬回礼,人数之多让她直到今天都觉得腰骨隐隐作痛。

      但疲累与悲伤之余,她还是很欣慰——他们家的大少爷受到那样多人的悼念,来世一定能得到千千万的福报、幸福平安地度过富足的一生。

      想到这里,她双手合十——诚恳地再一次请求神明,让杏壽郞少爷好人有好报、得个最好的来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们少爷可不止救了一条人命啊!

      看着孙女那诚心的面庞,秋代笑了笑,也合十了双手。

      神明大人啊,煉獄家的少爷小姐都是好人——老爷虽然自甘堕落,但那也是出于所爱的殒命、不得已而害的病气。

      “老婆子我不求别的,这乱七八糟的世道,能够安康就行。”

      喃喃言罢,秋代拍了拍巴掌——向着不知道此刻身在何方的哪位有空闲的神明、靠着巴掌声诚恳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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