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何处是》浅斟慢酌

12、非真心之诚意（三）

　　金秋和武双这些天真是忙坏了。
　　工匠、矿工以及雍郡王方面的留守人员全都在消极怠工，矿山中每日运出的矿石只有原来的两成而已，作坊里因为投入的人员较多，督促得较紧，产量倒有原来的八成，可武器的成色却远不如她们所期望的那么好，而炼铁炉那边的矿石和生铁的存量都不多，如果矿上的产量一直上不去的话，作坊里很快就会无铁可用。但这种情况金秋和武双也没有办法，矿上就那么千把人的老弱病残，还一个个的偷奸耍猾不肯出力，自己带来的人手又严重不足，没办法抽出更多监工，所以她们除了写信向上司说明情况，等待后续人员的到来之外，也只有加大自己和从人的工作量，努力做到不出乱子而已。
　　武双每天早出晚归，感觉比打仗还累。
　　天黑透的时候，武双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住的地方，本想赶紧洗洗就上床休息的，不料却又被人拦住了。
　　“武校尉。”风行的声音在黑暗中轻轻响起。
　　“风行君，还没睡啊。”武双声音含混地回道。
　　“嗯，我在等你。”
　　“有事啊？进来说吧。”
　　风行听得武双的口气极淡，灯光下又见她面现疲惫，知她是累了，便没作任何铺陈地说道：“冶临、冶泰和另外几位匠师都被卫奴带走了。”
　　武双点点头，“我们猜到了，可是要想把他们抢回来就难了。”
　　“是啊，我也没问出他们去了哪里，只是说你们来的前一天他们才撤走。郑国的人明天就要走了吧？”
　　“对，虽说他们在这儿也只是添乱，但他们这一走，我们的人手就更不够用了。明天起你身边的人也要抽两个出来做事了，不便之处还请谅解。”
　　“哪里，大家都那么忙，一个人做着两个人的事，只有我闲在家里当米虫，已经够惭愧的了，”风行开玩笑道：“你再这么说岂不是成心要让我无地自容？”
　　武双笑了一下却没有作声，风行敛了笑意诚恳地说：“有什么我能做的，请尽管吩咐。”
　　武双点了点头。
　　风行拱手道：“那我就不打扰了。”说完转身向外走去。
　　“风行君。”
　　风行回头，安静地看向武双。
　　“那个药粉，你带人多做点吧。”
　　风行只是平静地应声“好”便转身而去。
　　武双在风行的背影消失之后又望了片刻，才坐回凳子上让端来温水的亲兵替她洗脚，却自语道：“我到底该不该用她？”
　　亲兵边低着头洗脚边随口答道：“我看能用，您看她事事处处都是向着咱们，为咱大秦着想的，肯定不会是别国细作冒充的，现在人手这么紧张，她一个人闲着也就罢了，还要再抽出五个人陪着，这就太浪费了。”
　　武双笑骂道：“你是见不得别人比你轻闲才这样说的吧？”
　　亲兵嘻笑道：“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这层意思。”
　　“唉，这个人用起来的话估计一个能顶几个用，放着不用当然可惜，只不过这里的事关系重大，万一用错了人……还是慎重为上。”
　　风行从武双的屋里出来之后，又站在黑暗中默想了片刻，感觉这次表忠心的行动大概又没起到实质性的作用，不禁气馁起来，她不知道秦国距此多远，远返需要多少时间，她只知道，使者返回的时候就是自己的死期，而她屡次献上的诚意却没有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活动空间，更不用说逃跑的机会了。
　　轻轻地叹息一声，风行踱回到自己的屋里，继续去挨那漫漫长夜了。
　　风行的“忠诚”虽然没能使她得到渴望的自由，却取得到一些人的信任，尤其是她身边的几位，虽然要时时监视着她，可是也正因为这时时刻刻的注视，便更加清楚她的作为——她把意外获得的图画毫不犹豫地交给了武校尉，她制作止血粉并把方法毫无保留地教给别人，她设计从郑人口中套出工匠的下落，——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不是自己人呢？
　　尤其是云霄和云安，云霄在为自己的眼光得意的同时，更加坚定了攀附的决心，而云安，也已经在一天天的相处中被风行的从容、自律和隐藏在冷淡之下的善良所打动，对她有了越来越多的好感。
　　风行进屋的时候，跪坐在外间铺上的云安默默地低头行礼，见她看都没看自己地进入里间，关上门，随后传来落闩的声音，云安心里忽然觉得有点难过——每天提防着她骚扰自己，猜度着她的关照和好意，现在发现人家对他没有任何兴趣，本应是求之不得的，可是随着相处日久，好感日增，这种情况却开始让人觉得被轻视似的不自在了。
　　云安默默躲进被子里，告诫自己不要糊涂。
　　衣襟中透出浓郁的草汁味，那是她为自己采的风仙花叶，说是捣碎了外敷可以消除青肿，她的关照总是那么不经意，对，不经意，不过是顺手而为罢了，正如她自己说的，闲着无聊罢了，自己又何必放在心上？她爱怎么做是她的事，自己又没求她。云安安抚了自己的思想后惭惭沉入梦乡。
　　第二天，风行等到人重新搬回修整一新的文清园。
　　和前几天暂住的那个院子相比，文清园的墙更高，院更深，房屋更整齐，而风行的“保镖”也从五个降为两个，按说风行应该高兴才对。可是风行却郁闷得不行。
　　昨晚表忠心的结果，不仅没让她获得更多自由，反而把她限制在更小的空间里了——原来这就是武双所说的“不便”，原来那并不是一句客气话。
　　因为看守减少，风行被告知不准离开自己住的地方，否则……云霄的说法是：就对不住了。风行猜测这句的潜台词一定是：格杀勿论。
　　虽说关在大院子里和关在小院子里并无太大区别，反正逃跑是没门的，可是风行讨厌被囚禁，活动空间的大小对她来说是很重要的。
　　但她的感受显然是被排除在武双的考虑之外的，而且反对肯定无效，既然如此，风行也只得祭出她温和平静的假面，作出无怨无尤安之若素的样子，带着云安和云爱火两人在院子里用瓦盆炒石灰粉。
　　这个事终究不急，况且原料也并不充足，所以风行也没打算拉开架势大干特干。“诚意”没得到应有回报，让她的积极性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损伤，虽然不敢明着抱怨，可消极怠工她还也是会的，因此不紧不慢地工作了半天之后，下午就让两个“徒弟”熄了火，然后教云安识字，云爱火则像只赖皮狗似地靠在廊檐下漫不经心盯着他们，履行着自己看守的职责。晚饭仍旧是云安做的，但今天吃饭的人却只有他们三人，其他人显然是要在外面用饭了。
　　云霄等人天黑后才回来。云腊生回来后直接就奔床铺去了，这些人反正也没什么娱乐，天黑以后没什么特别的事便是连灯都是不能点的，所以不管累不累都是天黑就上床，无非是睡得着就睡，睡不着就说说话罢了。云腊生虽然累得不轻，倒不至于马上就睡，躺在床上抱怨道：“真他爹的把人累死了，你是不知道，那个矿洞里啊又黑又臭，那些矿奴一个个都熬干了，瘦得跟鬼似的。要说呢，再要往他们身上甩鞭子是不太忍心，可赶不出活来谁会可怜我呢？只好狠下心来打吧。唉，爱火哥，你不是喜欢打人吗，明天咱俩换换呗。”
　　云爱火撇嘴道：“你都说了那地方又黑又臭，我好不容易捡了次便宜，干嘛还去找那个罪受？当我傻啊！”
　　“唉，真是苦命啊——”云腊生认命地叫着苦。
　　“其实，我今天也不像以前那么轻闲。”云爱火说道。他倒不是报怨，而是聊天就是这样的，如果不接话就聊不下去了，对于他们这些除了聊天无以乐的人来说，不会接话是不行的。
　　“哦？你们今天做什么啦？”
　　“做药，就是那个止血粉，跟着那个风行炒了半天的白垩粉，他爹的，弄得跟个炊家子似的。”云爱火不太认真地报怨道。
　　云腊生却来了兴致，翻身坐起，扒着云爱火的肩膀问：“那你学会了没有？”
　　“那还用说？哥哥我可是聪明人”云爱火得意起来。
　　“唉，哥哥，明天和我换一天，让小弟也学学呗。”
　　云爱火起初不肯答应，云腊生就放下身段一个劲地求，云爱火就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夯货，哪里经得住云腊生又是吹捧又是许愿地忽悠，没有多久就别人拿话套住了。最后的问题就是征得伍长的同意了，但云腊生一向是伍长跟前的红人，这点事哪有说不通的？云霄非但没有训斥他，反说他有头脑，还说要让每个人都跟着风行学一天。
　　因此，第二天就变成了云安和云腊生跟着风行。云腊生很伶俐也很勤快，嘴上不停地问这问那，手上也不住地端茶递水，侍候洗手净面，以至搬凳子打扇子等等，把风行照顾得非常周到。
　　变得轻闲起来的云安却觉得云腊生很讨厌，所以就离得远远的去写自己的字。
　　吃完晚饭之后，云腊生要服侍风行沐浴，被风行拒绝了，为了躲避他过分的热情，风行沐浴之后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时间太早睡不着，又无事可做，她也只是坐在床沿上望着暗昧的窗户发呆。
　　云安枕着自己的手臂仰躺在铺上，眼睛盯着风行紧闭的房门出神，脑海里一会是父亲的教导：男儿家要洁身自好，不可为了贪图一时之欢毁了一世的名声，否则即使有人肯取也会被人轻视的；一会又是云霄的劝告：你要的不就是跟个好女人，父子俩从此再也不受欺负吗？你面前不就是个好机会？你不趁她现在正落魄的时候打动她，等以后她脱困了身边不知有多少人等着讨好她呢，到那时哪还有你上前的份！
　　云安觉得当然应该听父亲的，可是不知怎么回事云霄的话却总是冒出来打扰他，正烦恼着，忽然从里间传出轻轻的歌声，云安侧耳倾听，却分辨不出唱的是什么，只觉曲调悠长而伤感，让人忍不住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