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人》木槐鬼

1、恶鬼

　　叶落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朱家胡同的绮怡楼。
　　没错，朱家胡同是北平最出名的烟花柳巷之地，这里大大小小起码有几十家青楼，虽然现在市面上不太平，每天城外炮哄得吓人，街面上也到处都是乱兵。但这种纸醉金迷之地却是永远不缺人，来这里的客人沉醉在温柔乡，不在乎今天是谁进城插旗子，又是谁当总统。
　　只要别断了自己的财路，管他谁家城墙变换大王旗。
　　所以这青楼的生意不仅没有衰落，反而出奇的好。有钱人自然不用多说，迎来送往，熙熙攘攘，左拥右抱，一掷千金。就算是街面上的流痞，包车工，甚至是岸边码头的苦力，也有不少人都沾染这种习气，花着数不多的工钱，赌钱，大烟，女人，缺一不欢。
　　这是个充满了欢愉和衰败的乱世。
　　叶落坐在漪怡楼第一排的雅座，穿了件白色西服，看着这靡靡之像，灯红酒绿，露出一抹说不清的苦笑。
　　做了这么多年的道士，来妓院倒是头一遭，要是师父知道了，估计会从棺材里面跳出，用酒葫芦敲我的头。叶落心里暗道，但身体还是诚实躺在木椅上，舒服的伸了个懒腰，听台上的清倌唱曲。
　　既来之，则安之，一直是叶落的人生哲学。
　　这里就是漪怡楼，朱家胡同最勾魂摄魄的胭脂窟。来这里的人，不论何人，都是极力称赞，称这里为人间天堂，极乐仙境。
　　但却无人能说的清自己在漪怡楼的经历，只是知道，千金难见南先生。
　　南先生，漪怡楼横空出世的角儿，洛神临凡，台上一声啼，台下千人泪；台上一声笑，台下万人欢，据说第一次演出就是万人空巷。
　　“小少爷，知道一会上台的是那家的角儿吗？”这时一个穿着墨绿色长袍的年轻人突然坐到了叶落的身边，面带笑容地向他搭话。
　　叶落回过头，看到了张白白胖胖的小圆脸，有点婴儿肥，眯着一双小眼睛。在西京，不管认不认识，也不管对方年龄大小，北平人统一称呼为爷，老的叫老爷，小的就叫小爷，然后自来熟的套近乎，礼数上做的比谁都足。
　　西京城可是四朝古都，天子脚下，现在没有天子，但起码还有大总统，所以傲气点叫爷也是正常。面对这种情况，叶落只能露出标准的八颗牙笑容，既不厌恶，也不欢喜，但却十足的距离感。这笑容叶落背地里练了很久，但一直都不怎么好看。
　　“嗨，看您着一进来端着的架子，就知道不是常客。第一次来吧”，这位似乎没有察觉出来叶落疏离的笑容，依然十分热情的打着招呼。
　　“一会要上台的这位，可是京城有名的名角——南先生。那个身段和小曲，真可谓是天仙降世，就是石头做的佛爷也会动心，不然今天怎么会来这么多人呢。”中年人说完伸出手，从怀里突然掏出来一块点心，自顾自吃了起来，弄得到处都是点心渣子。来此地的人多是达官贵人，自己带小食的讲究人也有，但像这位直接揣怀里的，还真是少见。
　　叶落有心想让这位不请自来，打扰自己听曲儿的先生换个地方，但歪着头想了片刻，什么都没做。
　　但谁知道这位自己吃完后，拍了拍手，见叶落一直沉默，就又掏出一块，径直递给了叶落。“爷们，这可是嘉湖的云片糕，在西京这地方可是不多见“
　　见叶落没有动，这位又把手往前伸了伸，就差一点喂到叶落的嘴里，叶落只好接过来，两指捏住。不过仔细一看，这嘉湖细点还真是不错，横三寸，纵两寸，雪白的糕片晶莹剔透，上面还印着人物图案，须眉毕露，制作精美。
　　这位刘先生倒是有点意思，
　　“谢谢” 叶落客气的说到，把云片糕随手放到一边去。
　　“嘿，谢啥呀，相遇就是缘分，我叫刘长明，西京人，在教育部当个小官。”
　　叶落冲他一笑，微微抱拳，“在下叶落，生意人。”
　　“叶先生，看你的样子可一点也不像个生意人， “刘长明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叶落一番，摇了摇头，嘿嘿一笑。“您这身上可没有一点钱味啊。”
　　“哦，怎么讲？” 叶落诧异的看向他，心中腹诽，我就这么不配有钱人吗？
　　“我这个人呀，从小鼻子就灵，能闻的出不同人身上的味道。这当大官的，身上一股子庙堂香味，做生意的，都是铜钱味，至于漪怡楼这里，哈哈哈。”
　　刘长明摆出副过来人的样子，露出了陶醉的神情，朝着叶落挤眉弄眼“都是花香的脂粉气，还有股迷人的妖精气。”
　　“可您身上这味道，我可是第一次闻到，三分的血腥味，三分的油墨味，三分的香火味，混在一起，反而说不上来啥味道。“刘长明摸摸大胡子，手上云片糕的油蹭得胡子油光发亮。
　　“刘先生说笑了，我不过是个普通的生意人，来此地找点乐子。”叶落听完后挑了挑眉，他侧过头来仔细的看着这位刘先生，外表普通，除了白白胖胖的，也没有其他特殊的地方，属于那种丢进人群之中消失不见的普通人。
　　可这个人说话却是奇奇怪怪，和街边整天打哑语的老道一摸一样。这么年轻不学好，非要学老头子。不过这种能闻到人心的功法，叶落似乎听师父讲过。有这么一类人，天生异人，鼻子极好，能够闻到别人闻不见的东西，甚至于可以窥探到人心中的欲望。
　　“谁不是个小老百姓呢，不过叶先生，这世道，人和人之间的活法可不一样”刘长明哈哈大笑，说到。
　　两个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不过气氛略微有些尴尬，一直都是刘长明在讲话，而叶落则是永远的八颗牙笑容，偶尔回应一句。
　　这时刘长明突然提起了台上正在唱曲的清婠。这清婠叫红儿，在西京有些小名气，最早是旗人家的小姐，也算是官宦人家。后来到了民国，旗人们失了势，东躲西藏，她父亲看不开皇帝退位，一狠心抹了脖子，因此家道中落，留下这一家老弱妇孺，被卖到了这等风月之地。
　　他讲到一半有些感慨的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叶落倒是没什么感慨，人世艰难困苦之事太多，见得越多，心也就慢慢凉了 。在这乱世，能糊涂地多活几年，已经是幸事。
　　实际上叶落更感兴趣的是这楼背后的主人。绮怡楼盖起来的时间不长，可来的人却都是非富即贵。这些客人要么是富甲一方的士绅，要么是西京城里有地位的政府大员，甚至还有出了名的文人教授，总之是谈笑皆鸿儒，往来多权贵。
　　而绮怡楼的格局比起普通的青楼来说也是大相径庭。不管什么时候，风月之地总是喜欢弄得花花绿绿，热闹非凡，就算是高级一点的不管是客人还是小姐，表面上都裹得严严实实，故作风雅，外表矜持，实则放荡,卖弄风骚。
　　绮怡楼却没有那样的风尘气，这里更像是一个戏园，用流行点的洋人话来说，就是剧院。绮怡楼就在朱家胡同的最里面，门脸是座二层小楼，典雅古朴，门上两扇大红门，挡住多少无钱汉，送走多少有情郎。
　　楼一层中间是座沉木搭的平台，纱做的红灯笼罩着银灯白烛，楼顶垂下来轻薄的紫荆绸子，透着光若影若现可见平台上唱戏的清婠。周围零零散散摆着七八套漆红色的桌椅，坐满了人，每一桌上都摆着时令水果和小食，一旁环绕着莺莺燕燕的丫鬟。
　　有人说这绮怡楼背后的股东是民国政府大员庄家兴，也有人说是势力庞大的一目道，众说纷纭，但毋庸置疑的是，绮怡楼从来没有被人找过麻烦。

　　一曲唱罢，清婠红儿微微欠身下去，一个穿着大褂的老头上台，敲了三下锣，用嘶哑又厚重的嗓音，一板一眼的唱到：
　　“祖师度我出红尘，铁树开花始见春。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
　　这老者一口标准的西京话，气息悠长，咬字清晰，这么长的开场诗一口气吊着唱下来，面不改色心不跳。
　　唱罢，老者深深鞠了一躬，说到：“诸位，我家先生登台前有三条规矩，一，曲未罢切记不能离座，二是台上燃的是特殊的熏香,还请诸位不要介意，三是请诸君务必保持镇静，台上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过是戏中人生。”
　　老者抬手招呼几个小厮添置了新的熏香，提着香炉围着台上转了一圈，一股有些奇怪的香味四散开来。
　　“香，真香，这味道真是绝了“刘长明赞叹道。
　　“你不是常来吗，怎么连这香也没闻过？”叶落笑着问他。
　　“嘿，不瞒老弟笑话，其实我这也是第一次来，头一回”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来了来了。南先生来了”台下众人一阵喧闹，有好事的人竟然起哄的喊了起来，漪怡楼顿时嘈杂起来。叶落朝着二楼望去，只见一位青衣扮相的男子款款迈步下楼，明眸皓齿，面容俊秀，腰肢盈盈一握，脚步翩翩，宛若天仙下凡，美得不可方物，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是位男人，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等绝色，对于凡夫俗子来说，性别似乎已经不成问题。
　　虽未上台，但他眼波流转在台下众人之间，一颦一笑，一瞬间连叶落也有些心神荡漾，不自觉的想要亲近对方，把绝色拥入怀中。
　　不对，叶落看向台上点燃的檀香，有些发笑。原来这檀香外表上和其他的檀香没什么区别，但这香气却不对劲。虽然初闻清香淡雅，但仔细一闻，却发现这檀香透着一缕浓烈的骚气，比在兴安岭见过的狐狸精味道还重。
　　原来是合欢花做的香料，怪不得。叶落再看看一旁的刘长明，只见他更是情难自己，喘着粗气，死死的盯着南先生，眼中充满了色欲，样子像极了十几天没有吃东西的野狼，。
　　刘长明的鼻子果真有些特殊。不过叶落倒是觉得没有必要提醒他，合欢花虽然有毒，但最多就是点催情的效果，对人没什么大碍。倒是这南先生，用合欢花来做熏香，这让叶落想起了些往事，那个时候，也有人喜欢合欢花，他说这种充满欲望的味道，能让他找回人性。
　　呵，果然乱世什么怪事都能发生，就连这种不是人的东西都可以披上人皮粉墨登场。叶落屏气凝神，从瞳孔中突然溢出血红色，渐渐充满整个眼球，此时，在叶落的眼里，这位绝色的南先生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那是一个身材佝偻的男人，四肢扭曲，长满肉芽。身体肿胀，像是泡在水里的尸体。而那美艳无双的脸，十分违和的耷拉着，似乎是强行套在脸上，时不时需要提起来。他站在台上，十分享受着众人爱慕的眼光，嘴角诡异的扯到耳朵，露出矫揉造作的恶心笑容，和台下人打着招呼，让叶落一阵反胃。
　　这南先生根本就不是什么美人，而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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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作家，第一次发文，愿诸君开心快乐。也希望大家多提意见，多往后看看，后面更加精彩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