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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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一件事只要被期望了，就一定会发生么？
在那一天以前，绯世从不认为这是可能的，也从没肖想过这么简单的好事。
自由和死亡是一对双生子，选择了一方就极有可能会失去另一方，这在地下街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但是。
格温妮丝打破了它。
*
在听到格温妮丝和布伦达谈话的时候，如果说绯世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心，那肯定是在自欺欺人。
卡拉很看重他的价值，每两年就换一次合适他手腕大小的铁圈，然后将钥匙藏在房间角落里的地板下。
那是个十分隐蔽的角落，数年来从没有人发现过绯世的存在，自然也没人找到过那把钥匙，卡拉便也从一开始的每晚都要检查，变成现在像是把它忘在了脑后一般的忽视。
绯世在听到布伦达将卡拉房间的钥匙给了格温妮丝时，立刻就想到了这个角落，一瞬间浮想联翩的思绪甚至短短几秒间就飘向了自己想象过无数遍的地上的景象。
他的心脏因兴奋而微微收紧，但他随即便考虑到了更多的现实因素，于是这有生以来仅此一次的冲动热血又迅速的平息了下去，快得像是一次错觉。
不可能的。
他近乎于残酷的想着。
先不说找一个不被卡拉的耳目发现的时机逃出地下街有多么困难，也不说格温妮丝到底有没有攒够足够两个人的阶梯通行费。
仅凭到达地上后该怎么躲过宪兵的驱赶和怀疑，以及他们不可能弄到希娜之墙的通行许可证这两点，就足以让他如同被泼了一盆凉水一般，从头到脚的冷静下来。
不可能去到地上，就算去了也无法离开王都，就算离开了王都，也没有户籍资料，那样的话只不过是再次重复被囚禁在鸟笼里的日常罢了。
无论怎么想，现在就打开他的手铐都不现实。
于是绯世便像什么都没听到过一样，安静的维持着自己平淡冷漠的假面，没有询问格温妮丝她手里的钥匙的事，也没再表露过哪怕一丝想要离开这里的渴望。
直到一个看似与平常无异的清晨，金发的少女在破晓时分踏入二层小楼时，绯世听到了她急促的呼吸和金属互相碰撞的声响。
他立刻就明白了。
“你太莽撞了！快还回去！”他从床上翻身跃下，蹙眉严厉的说着。
格温妮丝一言不发的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生锈的小铜钥匙。
绯世的目光不受自制的黏在了那把钥匙上，很快又强迫自己移开。
“现在还不到时机……格温，听我的话，把钥匙还回去——”
“如果现在还不到时机，那什么时候才能有时机呢？”
格温妮丝头一次在他说完话之前便打断了他，弯腰用力按住他的肩膀，湛蓝的眸中满是坚定，又莫名显得哀伤。
“相信我，绯。”
“我和你约定过的，一定会带你去看那个世界。”
“所以，相信我。”
绯世愣住了。
格温妮丝静静的注视着他，见他许久的沉默不语，眼中的光彩不由自主的一点点暗了下去。
“呐，绯……你真的，不想去看一看吗？”
她难过的说着，拇指轻抚绯世的眼角，双眸像是看穿了他的灵魂一样澄澈明亮，轻灵的，低缓的声音如圣歌般拨动着他的心弦。
“去看一看，那个无比宽广的地上世界。”
“……”
少女的声音，在绯世的耳边久久回响。
他的瞳孔奇异的放大着，头一次在格温妮丝面前完全哑然，陷入了毫无反应的怔忡。
过往的记忆如走马灯般掠过他的脑海，而最终。
“——好。”
一片寂静中，男孩简短的音节像一粒石子投入湖面，让格温妮丝的眼中瞬间绽放出光彩。
绯世目不转睛的望着那双晴空一般的眼，微微歪头，勾起了一个如繁樱盛开般柔软的笑容。
“我相信你，格温。”
“……”
格温妮丝眼含泪花的微笑了起来。
她低头捧起男孩的手腕，用轻抚羽毛一般珍惜的力道轻抚了两下那上面层层叠叠的挣痕后，郑重的用钥匙打开了手铐。
那一刻，绯世注视着那根自有记忆以来便禁锢着自己的锁链，久久的无法言语。
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
太复杂了。复杂到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他仿佛感觉格温妮丝从自己身上拿走了至关重要，又好像原本就不该存在的一只手。
一只从地狱抓住他的，狰狞又白骨苍苍的手。
与此同时——毫无疑问的，伴随着锁链离开他的手腕、落地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一种挪走了胸口大山般脱胎换骨的轻松感，让他的身体，连同呼吸和灵魂，都一并变得轻盈了起来。
从那一刻起，绯世突然便完全理解了。
——何为【自由的感觉】。
*
用宽大的黑斗篷遮住自己全身的少女，沉默的向阶梯看守递上了厚厚的一卷纸币。
与这里的居民一样有着苍白肌肤的男人叼着烟接过，仔细数过之后朝旁边的阶梯撇了撇头。
少女恭谨的欠了欠身，拢紧衣服就想过去。
“——等等。”
粗犷的声音突然从另一边响起，少女猛地收紧了攥着斗篷的手，看起来非常紧张。
一个背着步|枪的男人不怀好意的看着她，双手插兜，吊儿郎当的走了过来。
“遮的这么严实，是不是有什么猫腻啊？大爷我要好好的检查下。”
少女立刻惊恐的转身，一边摇头一边害怕的后退，但她周围却慢慢围上了窃笑着的看守。
出声的高大男人趁她不注意一把拽住她的衣领，不顾她微弱的挣扎，粗鲁的扯下了她的兜帽。
立刻，一张布满梅斑的、蜡黄的脸，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操……这个小女表子有脏病！”
一声惊愕的警告让抓着她衣领的男人马上嫌恶的丢开手，飞起一脚将她踹开：“呸！真他娘的晦气！快给老子滚！”
少女被他踹得一屁股摔倒在地，她姿态怪异的将斗篷散开，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快速的忍痛站了起来，诚惶诚恐的鞠了一躬，便转身脚步匆匆的踏上了阶梯。
她所经过之处，行人和看守都纷纷避让，生怕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而在她身后，刚刚踹了她一脚的男人皱眉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朝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
少女没有察觉到他的小动作。
随着离最上方那个入口越来越近，她的脚步也愈发急促。
四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亮了起来，那不是廉价油灯能带来的亮度，而是切实的日光才能带来的光明。
——终于，【地上】到了。
少女站在入口处愣愣的望着眼前车水马龙的街道，过了几秒才如梦初醒般转身拐入一条小巷，左右看看无人，便连忙将斗篷扯了下来。
“我们到了，绯！你怎么样？被踹的疼不疼？”
她压低声音小心的说着，担忧的注视着斗篷下露出身形的男孩，低头寻找着他身上可能会有的伤口。
然而，她的问话却没有得到丝毫回应。
落地之后下意识用手掌挡了下眼睛，随后便一直悄无声息的男孩呆呆的站着，任由少女给自己检查身体，奇怪的一言不发。
格温妮丝奇怪的抬起了头：“绯……？”
‘嘀嗒。’
少女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湛蓝的眼睛愣愣的映着男孩苍白的脸庞边缓缓滑落的泪水，瞳孔迅速缩成了针尖般大小。
——那是怎样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初生雏鸟般怔忡而向往，又是那样美丽而神圣的神情啊。
耀眼的阳光毫不吝啬的倾洒在男孩身上，让他看起来如同发着光的精灵般圣洁美好。那双春日冷泉般通透的眸子在光下煜煜生辉，闪烁着比宝石更亮眼的色泽，无比璀璨夺目。
他专注的仰望着头顶上方那高而远的天空，睁到最大的双眼一眨不眨，瞳孔中间深色的部分已经因为强光而缩成了极小的两点。
但即使如此，即使眼睛因为长久的直视太阳而刺痛，即使眼角不受控制的流下泪水，他也仍然那样久久的、呆怔的望着从未见过的高远景色，良久，才迟钝的勾起唇，露出了柔软到令人心痛的、毫不设防的高兴神情。
“看啊，格温……是天空！是白云！是太阳！”
他像一个刚刚得到新玩具的孩子一样开心的说着，声音像是怕惊扰了这幅美景一般轻盈，唇边牵起了灿烂又温柔的笑。
然而，看着他如此虔诚而天真的模样，格温妮丝却突然被前所未有的悲哀击中，让她几乎是立刻不受控制的落下泪来。
此时的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鲜明的意识到，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从出生开始就从没离开过那栋破楼半步的、年仅六岁的幼小孩童。
他本应有一个圆满的家庭，在这个年纪还享受着父母的宠爱；他本应拥有受教育的权利、在天空下奔跑的权利、被爱的权利；他本应享受着他理应享受到的一切一切。
他本应享受着那些，而不是被铁链锁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永远只能看着窗外的那一方黑暗发呆。
……她绝对，绝对要保护好这个孩子。
格温妮丝这样想着，抬手擦干脸上的泪水，顺便把画上去的梅斑也擦了下来。
她放下手看见绯世还在一眨不眨的望着太阳，连忙伸手替他遮住眼睛：“这样眼睛不会痛吗？不能一直看着太阳啊！眼睛会被灼伤的！喜欢的话以后经常来看就好了！”
绯世一动不动的看着眼前的黑暗，看着黑暗中那个在原本太阳的位置隐隐约约有着轮廓的暗点，良久，才声音沙哑的说：“啊……谢谢你，格温。”
他拉下少女的手，转而看向她的眼睛，目光温和而平静，漂亮的双眸微微弯起：“我能选择相信你真是太好了。有了这一次难忘的经历，即使以后仍然生活在黑暗中，我的心里也会一直存在光明。”
“所以，真的谢谢你，格温。”
格温妮丝咬了咬嘴唇，内心伤痛不已。
她知道，这个冷静又理智的孩子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她，他清楚自己以后不可能会有机会“经常”来地上了——事实上，他们连自己这一次能否平安活下去都不能保证——但是他会记得这份弥足珍贵的回忆，记得今天所见过的一切。
这份已经觉醒了的对天空、对自由的向往，即使再次坠于黑暗中，他也绝不会忘记。
……真是的，这样不就显得她这个姐姐太没用了吗？！
格温妮丝狠狠地揉了揉眼睛，竭尽所能的朝绯世露出了自己最好看的笑容：“没关系的！一定会再有机会的！我只要看到你这么高兴，就感觉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了——”
“——嘘。”
话音未落，眼前的男孩温柔的神情便骤然一冷，迅速上前捂住了她的嘴。
“？”
没等格温妮丝表达她的疑惑，小巷的另一边就突然传来了愤怒的吼声：“找到了！那个该死的小蹄子，果然在衣服里藏了人！”
“抓住他们！！”
四五个男人从街口冲他们追了过来，绯世眸色一沉，飞快的抬手拉上兜帽，拽着格温妮丝就跑：“别让他们看见你的脸！这边跑！”
“啊啊……嗯！”格温妮丝收起惊愕的神情，手忙脚乱的戴上帽子，三两步超过绯世，转而拉着他往前跑，“我们该去哪里？”
“前面左转，甩掉他们之后去找最近的地下街入口……”
“还回地下街？！”格温妮丝忍不住惊诧的问。
“我们没有通行证，想去史托黑斯区是不可能的！先回地下街找地方藏起来，以后再做打算！”
绯世冷静的说着自己的想法，风声送来此刻所有追兵的脚步和交谈，他的大脑飞速运作着，眨眼间就计算好了最佳的逃亡路线。
“好，我听你的！”
格温妮丝点了点头，没有半点迟疑，到了拐角就拉着他左转，然后遵从绯世的指示在复杂的地形中七拐八拐，利用矮小的身形在市井中灵活的穿越着。
身后的几个男人眼看着被他们越甩越远，焦急之下突然看见了前方经过的两个士兵。
追兵中的一个眼前一亮，当即大喊道：“宪兵大人！快帮我们抓住那两个偷东西的小鬼！”
“啊？”那两个宪兵转过头来，一眼就看见了绯世和格温妮丝。
——该死。
绯世微微收紧了手，在心里迅速的思索着对策。
但是，没有。没有对策。
前面的两个宪兵显然是在出外勤，身上都穿着立体机动装置，凭他们两个的脚力是不可能跑得过能够立体移动的士兵的！
……到此为止了么？
绯世忍不住咬紧了牙。
突然。
“没事的哦，绯。”
跑在前面的少女像是感觉到了他的焦虑一般，在此时突兀的轻柔出声。
她在绯世不解的注视下微微转头，在这一刻，太阳恰巧出现在她前方的高空中，阳光夺目到刺眼，慷慨而毫无保留的洒在她的身上，给她的全身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
“相信我，绯。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她这样坚定而沉静的说着，声音穿透了周围的喧嚣，无比清晰的在绯世耳边回响。
在那一刻，绯世凝望着湛蓝色的眼里映入了璀璨光辉的少女，双眼缓缓睁大，死寂的眼底一点一点的透出了光。
在那以后无数次，每当绯世回想起这一幕，还是会忍不住露出会心的微笑。
那时候，他以为那就是自由，是残酷的世界中愈发显出珍贵的美好。
但是，他那个时候还并不知道……
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其实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
To be continued.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6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