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橙》艾鱼

4、逢秋04

　　这晚，夜色浓稠之时。
　　邱橙正被困在梦中，仿佛在无底洞中做自由落体。
　　眼前不断地掠过曾经的种种，而她无力抗拒，只能承受着身体和心脏的双重失重。

　　她永远难忘那个燥热的午后。
　　她考完大二结课考试的最后一门，从考场出来后，看到手机有很多通母亲的未接电话。

　　邱橙直觉母亲有很紧急的事情，便立刻给母亲回了电话。
　　电话接通，里面传来母亲伤心欲绝的哭声，邱橙听到母亲哭泣的嗓音透过听筒钻进她的耳朵，颤抖地控诉着：“橙橙，你爸出轨了！他跟别的女人好了！”

　　邱橙当即大脑嗡鸣。
　　她杵在原地，表情呆滞了几秒，才讷讷地问出口：“怎么会……发生什么事了？”

　　宋洁抽泣着像对女儿告状，声音刺耳：“他跟别的女人聊·骚！还约出去开房！手机里还有没来得及删除的聊天记录，我全都拍下来了。”

　　邱橙不敢信。

　　在她眼中，父亲是个很正直很善良的男人。
　　他是一个顾家爱妻子的好丈夫，跟母亲有关的所有节日他都记在心里，每次都会给母亲买精心挑选的礼物，从未忘记过。
　　他也是个宠爱女儿的好爸爸，她小时候父亲会耐心教她功课，她长大后难免会在某些要做决定的转折点迷茫，父亲总会适当地提点她，但绝不会帮她做任何决定。

　　对邱橙来说，父亲不仅仅是父亲，还是人生导师般的存在。
　　某种程度上，父亲就是她精神支柱，是她的偶像。

　　可现在，她突然被母亲这样告知，整个人都变得混沌茫然起来。

　　邱橙不愿意相信父亲做了违背道德的事。

　　但母亲给她发来一堆拍下来的短信照片，邱橙看着内容格外污秽下流的话，忽而一阵犯呕恶心。
　　身体里好像有什么突然坍塌了。

　　她一时无法接受和消化，强忍住要吐的冲动，眼睛蒙起水光，视野变得模糊不堪。

　　那天邱橙从考场往宿舍走时，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心脏难受到就连呼吸都在疼。

　　她在舍友走后躲在宿舍里哭了整整一天，吃不下东西也喝不下水。
　　秋程到宿舍楼下找她，情绪正崩溃的她不想见，骗他说她已经回了家。
　　一直拖到深夜，在学校门禁时间到之前，她才拖着行李箱走出宿舍楼。

　　也是从那天开始，他们家不再充满欢声笑语。
　　虽然父亲再三发誓保证不会再对不起她们母女，可裂痕已经存在了，没办法修补。

　　母亲变得疑神疑鬼。
　　只要父亲一出门，离开了她的视线，她就觉得父亲去跟小三见面了。
　　而事实也确实是父亲死不悔改，后面又被母亲抓住好几次把柄。

　　邱橙每天都在父母的争吵中度过。
　　父亲心存愧疚，对她越发殷勤关切；而母亲似乎是想让她跟她统一战线，只要父亲不在，母亲就在她面前一次次提父亲出轨的事，像在不断提醒邱橙该站在谁这边。

　　在跟邱橙单独相处时，母亲用尽了肮脏的字眼辱骂父亲，甚至会露出“去死”这种字眼。

　　从小被父母娇养到大性格活泼开朗的邱橙第一次觉得自己因为家庭破裂很抑郁。

　　漫长的暑假望不到头，可她窒息到已经喘不过气，所以就找了份家教的兼职躲出去。
　　她辅导的是个备战高三的男生。

　　有次秋程去她做家教的楼下接她，正好撞见那个男生追下来，送她电影票想约她看电影。
　　她还没来得及拒绝，秋程就迈着大步走过来，冷冷地对男生丢下一句“她不会跟你去”，然后就抓着她的手把她给拽走。

　　他不顾她喊疼，很用力地攥着她的手腕，仿佛把她细瘦的骨头捏碎了才肯罢休。

　　秋程没送她回家，而是把她带去宾馆，开了间房。
　　此后三天，他寸步不离地在宾馆房间守着她，哪儿都不准她去。

　　邱橙忽而身心俱疲。
　　她彻底放弃挣扎，丢了那份家教的工作。

　　邱橙安安静静地呆在宾馆里，不哭不闹，不跟外界联系，任他哄任他抱任他亲，乖顺地像个洋娃娃。
　　漂亮精致，但却没了生气。

　　三天后，秋程因为要准备即将到来的大学生物理学术竞赛而放过她。
　　在临分别时，他失控地亲着她，凶狠到把她的唇角咬破。
　　“不准再去找兼职，更不准接触其他男人，乖乖在家等我比完赛回来找你。”
　　他用最温柔的语调，说着最让人头皮发麻的话：“要是被我知道你不听话，下次就不止三天了。”
　　“小橙子，你要乖。”

　　“好。”她听话地答应。

　　他的薄唇这才从她唇瓣上离开。
　　看到她嘴角微微渗血的殷红，秋程又爱惜地轻轻含去带有铁锈味的血丝。
　　随后，他目光堪称痴迷地凝视着她，话语缱绻含糊地一遍遍低喃：“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那天她回到家时，父母吵得正凶，然后邱橙才知道母亲因为再一次抓到父亲去找了那个小三，心里恨极了父亲，报复性地故意出了轨。

　　邱橙觉得他们都不正常了。

　　她突然特别想逃离。
　　逃离父母和这个家，逃离把她关在宾馆的秋程，逃离沈城的一切。
　　她不顾父母阻拦，决定从沈大退学出国发展。

　　2012年8月23日。
　　是他竞赛结束的日子。
　　那天是七夕，也是他的生日。

　　但当时情绪极度压抑混乱的邱橙满脑子只想躲开这里的一切，忘记了那天对他来说很特殊。

　　飞机起飞前，她用手机给他发了一条分手短信。
　　【你的偏执和占有欲越来越严重，这让我很窒息，我受不了了，分手吧程哥。】

　　她自始至终都没跟他提一句她父母的事。
　　告诉他也不会有任何帮助和用处，没人能体会她在这段时间亲眼看着昔日幸福美满的家庭变得支离破碎有多绝望。
　　……

　　从梦中醒来的那一刻，邱橙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弹动了下。

　　她缓缓睁开眼，眼角滑下一滴泪。

　　邱橙翻身侧躺，偏过头，把泪珠蹭在枕头上。

　　她茫茫然地发呆，脑子里不受控地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
　　她跟前男友重逢，前男友是她的相亲对象，然后又和她达成共识成了对方应付家长的稳定对象。

　　越想，越觉得太不真实。

　　须臾，宋洁在外面敲门，喊她：“橙橙？橙橙醒了没？该起床吃饭了。”

　　邱橙看了眼时间，才六点钟。
　　心里突然腾升起一阵烦躁。

　　她把被子能过头顶，将自己藏在被子里。

　　“橙橙？”宋洁不知疲倦地不断叩门，“起床啊，快点。”

　　“这就起。”邱橙最终妥协。

　　她洗过漱坐在餐桌前，开口对宋洁缓声商量：“妈，我今天没拍摄工作，你不用非要叫我起来吃饭。”

　　宋洁拧眉道：“那怎么行，不吃早饭很伤身体。”

　　邱橙本想说那也可以晚点叫她，六点过早了。
　　但最终只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太累了。

　　当年她出国后父母还是离了婚，房子车子都归母亲。
　　远在国外的邱橙在被父母问及跟谁时，明确表示自己已经成年，谁也不跟。

　　后来父亲和那个女人结了婚有了孩子，母亲这些年来一直都是一个人。
　　而，母亲自从离婚后，就把她当成了全世界。

　　之前邱橙在国外，母女俩分隔大洋两岸，她除了会经常大半夜收到母亲的电话和微信，倒也没什么，反正她睡觉时习惯性静音，不会被吵醒。
　　但回国后，在母女共同生活时母亲的过度干涉，让已经习惯一个人的邱橙难以接受。

　　就在她埋头喝粥的时候，在她对面坐下来的宋洁突然递过来一张男性单人照。

　　“橙橙，你看这个行不行？科技公司的CEO，有房有车，家庭条件也好。”

　　邱橙内心的烦乱一点点地积蓄着。
　　她敷衍地瞥了眼，淡淡道：“容易秃。”

　　“那这个？”宋洁又换了张，“这个在金融公司，也不错的，有三套房产两辆车，就是长得不太帅。”

　　邱橙瞅了瞅，说：“妈你是不是对不太帅有什么误解，这人跟帅就扯不到一起。”

　　宋洁就知道女儿看不上对方的颜值，于是又拿出一张长相不错的，又给她看。

　　邱橙实在受不了了，她放下碗筷，对宋洁说：“妈，我跟昨晚见的那个在聊，就先不见别的了。”

　　宋洁却道：“在聊也可以见见别的啊，万一遇见比他更合适的呢！”
　　“说实话昨晚那个长得是真没得说，工作呢，说出去也确实体面，但他从小就没了双亲跟着奶奶长大，家庭条件肯定比不上让这些……”

　　邱橙登时皱紧眉，语速急切地问：“妈你说什么？他从小就没双亲了？”

　　宋洁点头，“啊，所以我说啊，他的条件跟这几个比起来差了些。”
　　宋洁看到女儿失神，说：“你觉得他不太行是吧？”

　　“我觉得他挺好的，”邱橙起身，对宋洁表明态度：“我就先跟他聊着吧，你别给我安排别的了，安排了我也不见。”
　　“我吃饱了。”说完，邱橙就回了房间。

　　她呆坐在床边，有些缓不过神。

　　秋程他小时候就失去了父母。
　　可她从不知道。

　　年少时谈恋爱只在意吃什么喝什么去哪玩，那个时候的喜欢很纯粹，俩人在一起就只是因为我喜欢你这个人而已，甚至觉得这份喜欢可以去对抗人世间的一切，根本不会在乎其他任何，自然也不会去过问家庭。

　　而对要谈婚论嫁的成年人来说，爱情不是最重要的，爱情成了奢侈品。
　　在相亲期间，双方都会打探对方的家庭情况，了解对方的工作和生活，综合考虑多方面后，把人弄得像被估价的商品似的，来确定这个人到底适不适合结婚过日子。

　　秋程从没提过他没父母，邱橙也没问过他，所以她根本不知道。

　　脑子乱成了一团理不清的线团，她好像快找到了线头在哪，但又没抓住。

　　一通电话强硬地打断了邱橙的思绪，让她堪堪抽离出来。

　　是孟槿的来电。

　　邱橙接通，语气如常地笑唤：“槿姐。”

　　“橙子，你之前不是说想搬出来住吗？”孟槿说：“我想问问你还要不要租房子，我和我老公想把手下的一套闲置房子租出去，在碧清湾，你要租的话我优先便宜租给你。”

　　邱橙受宠若惊，她确实一直想搬出去住，但始终没找到满意的房子。

　　碧清湾的地段很好，虽然算不上高档富人区，但能住在那里的人，也不差钱。
　　她在网上看到过月租，最便宜的小两室也要将近一万。

　　邱橙算了算手里的存款，又想到每天跟母亲共处一个屋檐下的各种烦恼，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下来：“好，我租。”
　　“就按市场价吧。”

　　“别啊，”孟槿好笑道：“都说了便宜租给你。”
　　“主要是租给你我们放心也省心，光这点我就要给你减租。”
　　孟槿顿了顿，跟邱橙商量：“五千怎么样？”

　　邱橙惊讶地不确定道：“槿姐……你确定？”

　　“就五千啦，”孟槿笑说：“地址在碧清湾五区16层的1602，电子密码锁的密码是140306。”
　　“你随时可以搬过去，之前定期有保洁过去打扫，但可能还是会有点灰尘，你自己看着收拾收拾。”

　　邱橙抿嘴笑，点头应：“嗯。”
　　“我知道了槿姐，谢谢。”

　　挂了电话后，邱橙直接把一年的房租打给了孟槿。
　　这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能畅快喘息活着了。

　　邱橙仿佛即将获得新生，立刻开始收拾行李。
　　其实她的行李箱就瘫在卧室的地板上，东西大多都在里面没拿出来。
　　她从回国后就没打算在这个家里住长久。

　　邱橙把平常换洗的衣服和要用的护肤品装进行李箱，等着母亲出门后她才拉着箱子从卧室出来。

　　上了出租车，她拨通了母亲的电话，无可奈何地镇定说谎：“喂，妈，因为工作需要我得搬出去住了，公司给安排的房子。”

　　宋洁有点舍不得地喃喃：“没在家里住多久就搬了啊，那房子在哪儿啊？干不干净？通透吗？没跟人合租吧？没事的时候妈妈能不能过去看你？”

　　邱橙一一回答，安慰着宋洁。
　　一通询问后，电话终于被挂断，她如释重负地沉了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当年父母婚变后，不管是对父亲还是对母亲，邱橙都做不到和原来那般亲密，也没办法跟他们交心。
　　甚至时不时就会生出想逃离的冲动。
　　就像现在。

　　微信传来提示音，邱橙低下头查看。
　　是秋程。

　　【QC：醒了吗？】

　　邱橙这会儿心情正轻松，她无意识地翘了翘唇角，回他：【嗯，早啊。】

　　【QC：早。】

　　邱橙的手指悬浮在屏幕键盘上方。
　　母亲说他从小失去了父母。

　　秋程盯着屏幕，上方那句“对方正在输入…”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仿佛在替她告诉他她这会儿有多忐忑纠结。

　　秋程等了很久很久，最后只等来一句：【我先忙了。】

　　男人本来盈着细碎光芒的眸子霎时黯淡沉寂下去。
　　嘴角也下弯了一瞬。

　　他本能地在输入框里打了一行字：【忙什么？】
　　但很快又删除，只克制地回了她一个字：【好。】

　　邱橙到了碧清湾后才发现这里一层只有两户。

　　她开锁进家后先看了看房子的格局。
　　南北通透的两室一厅，还有个书房。

　　这里就是她长期要住的地方了。
　　邱橙的嘴角盈上笑，随后着手打扫房间。

　　将房子清扫整理完，她把行李箱里的东西都拿出来，衣服挂到衣橱，护肤品放到梳妆台。

　　做完这一切，邱橙才觉得疲累，倒在床上就困倦地闭上了眼。

　　午饭没吃，等她再睁开眼时，已经是下午快四点钟。

　　邱橙习惯性地刷了刷微博，在热搜词条上看到了＃立秋＃

　　秋天来了。
　　邱橙若有所思了片刻，才缓缓坐起来。

　　天有点阴沉，起了风。
　　大概要下雨，外面的蝉胡乱地飞着，嘶叫着。

　　邱橙关掉空调，随后打开窗。

　　她靠窗而坐，吹着风听蝉鸣不断，望着窗外的景色发呆。

　　忽而，有只蝉撞在了她面前的纱窗上。
　　也撞破了她的思绪。

　　邱橙堪堪回神，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只蝉。
　　然后她摸过手机，屏息慢慢地靠近纱窗，拍下一张照片。

　　她低头看着手机里的照片，嘴角漾开浅笑。

　　邱橙打开微信，选中刚刚拍下来的这张照片，发了一张朋友圈。
　　配的文字是：“拍到一只秋蝉。”

　　几乎是下一秒，秋程的评论就出现在了这条动态下方。
　　“能留住整个秋天。”

　　——拍下一只蝉，能留住整个秋天。

　　邱橙心尖蓦地轻颤，呼吸滞了滞。

　　她抬起眼，这才发觉趴在纱窗的那只蝉已经飞走了。

　　雨点正从空中落下，啪嗒啪嗒地敲在玻璃上。

　　在第一场秋雨中，她的心跳合着雨打窗的节奏，轻震耳膜。
　　蔓延至心口的酥麻，经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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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给大家推首歌叭！
五月天的《如烟》，里面有几句歌词特别秒↓↓↓
七岁的那一年，抓住那只蝉，以为能抓住夏天。
十七岁的那年，吻过他的脸，就以为和他能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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