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月之恒》十三13

13、第十三章

　　冬日的第一场雪在这天清晨飘落，朝会上，皇帝下发了三道诏书。

　　退朝后，石显闷闷不乐地行走在风雪中，身旁随行的朝臣皆上前恭贺高升，可每个人心里都清楚，长信宫中太仆，不过是一个响当当的闲职。

　　石显客套了几句，径直回了府，那些人脸上神色的微妙变化，他一眼便知，不过他并不在意，趋炎附势，他见得太多，只有保住自己一生的荣宠，才能让那些谄媚小人永远俯首。

　　石显去信牢梁与五鹿充宗，静候回音。

　　第二道诏书，很快到了敬武公主府，张放被封侍中中郎将，监平乐屯兵，袭封富平侯。

　　敬武公主诧异地问张放，张放便将他与刘骜如何在市井相识告知，不过隐去了往后的种种。

　　敬武公主一时也不知天降荣耀是福是祸，不过她看着张放面对加官进爵似乎没有那样欣喜若狂，平静地接受一切，她反而稍稍心安了些。

　　她想到人人都是如此，年少时曾厌恶抵触，后来却不自觉地变成了那样，她自己一生为情所困，这个唯一的儿子又会困在何处。她告诉张放，若是不愿意，她可以去长信宫求太后，让皇帝收回诏令。

　　自出生起，张放便没有听到阿母口中有“求人”二字，他看着阿母忧心忡忡，只说继承爵位也是当年阿翁遗愿，若能建功立业也是为了阿母一族的刘汉天下。

　　敬武公主知道张放缜密聪敏的那面开始显现，过去张扬桀骜的意气渐渐在褪去，但她不知道张放内心隐藏着什么，那晚张放去了宗祠告慰阿翁，又与阿母一处饮食，因为皇帝新赐了宅第，不日后，他便要搬去新府，自立门户。

　　史丹接到诏令，升任长乐卫尉，任右将军，赐封关内侯，食邑三百户，朝会后，他也径自回了府，懒得理会那些奉承言语，稍稍坐定，刘骜便到了府上。

　　史丹忙率府众恭迎。

　　刘骜让史丹退去了众人，只留了牧野护卫，二人在史丹府中的清音阁上煮酒烹茶，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整个长安城白茫茫一片，积雪压断了老树的枝丫，落在地上，惊慌了几只觅食的雀鸟，飞远，不见踪迹。

　　史丹替刘骜斟上一杯温酒，说道：“陛下今日三道诏令，臣心中皆有疑惑，不知陛下可否指点。”

　　刘骜饮了一口，让史丹言无不尽。

　　“陛下，先从臣这道说起，老臣奉先帝之命辅佐陛下，但绝不贪图富贵虚名，当年创立玄衣一门，也旨在护卫陛下安全，于暗处协助陛下成事，陛下登基之后，又何须将我抬于高位，引人注目，反而不利我成事。”

　　“史公当年全力辅佐，才有朕今日，这一条全是朕之私心，史公便欣然接受罢，史公之恩情，朕也只能以此为报。”刘骜说完端起酒杯敬了史丹一杯。

　　史丹早厌倦了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只不过他一直觉得刘骜与自己有相似之处，便对他青睐有加，又加之先帝相托之责，他便只能接受这一切。

　　“陛下，如此，臣也不再推辞，只是今后，臣之行事或许要改换个面貌，才能避开有心之人的矛头。至于这第二道明升暗降，陛下是否想清楚了其中利害关系。陛下诏令一出，朝中之人必会闻风而动，不过依臣推测，过去依附石显一辈，皆会散去，或者倒戈相向。但陛下可曾想过，石显一党失势，外戚便会乘虚而上，陛下新帝登基，种种权力皆未稳固，此时若由外戚得势弄权，此遗祸深远，挽回艰难。”

　　刘骜又岂不知史丹这一席话的轻重，这一道诏令确是他权衡再三才作出的，他回史丹道：“史公所言，朕都知晓，不过，除去石显，只为了我汉家天下吏治清明，少些结党营私，奸佞卑鄙的小人当道，也是为了补偿萧太傅当年之死，也为了一个承诺。史公放心，此事，朕留了后手，已让牧野去办了。”

　　史丹看着眼前的少年天子，脾气样貌与先帝全然不同，但秉性确是一脉相承，他指着铜器中的茶说道：“陛下看看这茶水，里面的茶叶香料沉浮不止，皆由这清泉水操弄，帝王之道也是如此，一处好的水源是不能有异味异色的，它不能有七情五味，否则便有了偏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其实是陛下承载了天下，天下如何全在陛下的心是否有了动摇。”

　　刘骜看着眼前的茶水沸腾不止，心中有些纷繁。

　　“史公这是要让朕做一个无心之人，那一声声万岁不就在暗示，天子本不能有凡心，孤家寡人在人间走一遭，恪守勤勉一生，得史官几笔好言好语，稍有差池，便是后世千年万年的臭骂。我汉家皇帝皆短命，都是被这一声声万岁给咒的！”刘骜说完便苦笑了起来。

　　史丹见刘骜说出此话，也不敢多言，又心生了些怜爱，刘骜除了是皇帝，也是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少年，他一路的小心翼翼与苦闷委屈史丹始终看在眼里，但没有人能改变这一切。

　　史丹便没有过问第三道诏令，刘骜却主动提到了。他说他或许只有这一个机会做一个普通人，一个或许会遗臭万年的人

　　临走前，史丹看向牧野，注意到他眼中露出一丝不被轻易察觉的柔和，他叫住牧野吩咐道：“牧野，当年我救你，见你天生与常人不同，亲手训练成材，并将玄衣交予你，辅助陛下，你要牢记，动了情，便会坏了事”。

　　牧野想起当年模糊的记忆，身为匈奴贵族的阿母与汉人战俘私通，生下了他，最终还是被发现，他素未谋面的阿翁被五马分尸，阿母带着他逃离，在戈壁上走了七天七夜，他亲眼看着阿母死去，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再也没有了光彩，阿母死前不住地流泪，不停地唤着他的名字，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不停地挖，将阿母埋葬在了茫茫戈壁上。

　　等他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史丹的马车上。

　　牧野不愿去回想这段记忆，他很快回过神来，恭敬地回道：“牧野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