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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梦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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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衡回房收拾东西,却发现也没有什么要带的。他在李府闲庭信步地走了一圈,足下轻快,心上却并不轻快。他在李夫人的尸体入棺前,见了李夫人最后一眼,磕了三个响头。又在李念念门前站了好一会儿。
他没有敲门,李念念也没有出来过。今日兄妹二人隔门而立,以后却是隔山隔海难重逢了。顾衡走回房间,立在檐下许久,他脸上淡淡的,墨瞳好似映不出世间的任何一物。直到天光渐逝,李县之派人来叫顾衡用膳,为顾衡和江筠饯行。
府上有丧,不宜饮酒,李县之就以茶代酒敬了江筠三杯。
“这第一杯,敬江小公子,若不是江小公子昨日一番筹谋,又亲手射杀贼人,只怕我和念念,还有衡儿都难逃此劫。”说罢倾杯饮尽。
顾衡不善言辞,却也感激江筠出手帮助一个萍水相逢之人。初见时的愠怒被这救命之恩冲得一干二净,他跟着李县之的动作,将杯中茶一口饮尽。
江筠看着眼里,心知顾衡之意,但又不好意思占这份恩:“昨日射杀李姑娘身旁贼人的是我这亲卫常平,他箭法极好,可惜昨日未料到夫人……江筠实在是惭愧。”
“江小公子莫要这样说,若不是你和你的一众亲卫,此刻我也没命坐在这里喝这杯茶了。接着他又让顾衡为他满上,说:
“第二杯,我还要敬江公子,中州至上殷城,路途遥远,衡儿身单体薄,久病缠身。路上若是有个头疼脑热,或是刺客侵扰,请江小公子多担待,替我将他平平安安地送到上殷城。”说完一仰喉饮尽。
江筠听到久病缠身时有些意外,他并没有看出这个小王爷除了有些安静之外有什么疾病,但眼下也不好多问。
他打小散漫惯了,不知应当如何接李县之敬的这两杯茶,只好恭敬道:“应该的,李大人不必多礼。”
顾衡一酸,同样仰头喝下这第二杯茶,又为李县之续上第三杯。
“第三杯,敬江太傅,太傅心系天下,乃社稷之栋梁。衡儿在上殷城举目无亲,茕茕踽踽,还请江太傅和江公子,能看在宁远王和我这瘸腿书生的情面上,在上殷城多照顾照顾我这苦命幼儿!李某结草衔环,无以为报!”李县之举苍劲的双手动作坚定地喝下第三杯茶。
“爹,您慢点喝。”顾衡眼眶氤氲,柔声劝着李县之。
李县之笑着拍了拍顾衡的手背,用力一握。
“李大人将小王爷视若己出,宁远王泉下有知,必会感念李大人。”江筠倾杯而饮。
离开前,江筠给了李县之一封信,李县之匆匆拆开一阅而尽,神色就舒缓了下来,他说:“太傅思虑周全,李某佩服。请江小公子代为转告太傅,信中所托,必不辱命。衡儿就拜托你们了!”
江筠端正回完礼,便也回去打点明日启程之事了。
留这一对慈父幼子,促膝长谈直到夜半。
冬夜绵长多梦,细雪飞窗,凉醒了深冬里的少年。他就那样躺在床上,连一个翻身都没有过,不知多久才重新入梦去。
次日清早,李县之在城门口送别了顾衡。马车走出好远,慧空还一直回头望城门,但终没有等到李念念的到来。顾衡拍拍他的背,说:“等这一切事情了结了,我们还会再见的。”
慧空还趴在窗口望着,江筠在马上看了慧空半天,终于还是把忍了许久的话吐了出来:“原来你们和尚也会长头发啊!我还以为剃了度就永远是光头了。”
慧空眼睛一横,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这头是茨北沙漠啊,拔了草就不会长!”
江筠诧异地看着车窗:“茨北的草拔了就不会长吗?”
慧空被马车颠得往右边滑了滑,他此刻心情不好,瞪着眼睛不愿搭理江筠,顾衡却刚好透过慧空与马车窗的缝隙与江筠四目相对。
顾衡看着江筠求知的灼灼双目忍不住一笑,点点头冲着外面说:“确实如此。茨北水少地荒,又长年风吹日晒,连草儿也难养活。”
江筠讪讪道:“倒是我孤陋寡闻了。我还真羡慕师父可以天南地北云游,有机会我也要去茨北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中州……”慧空话说出口,又担心惹顾衡不快,徒增感伤,就白了江筠一眼,没好气地一手甩下车帘。
江筠突然成了出气筒,一脸无辜地回头看跟在身后的常平和离七。常平忍着笑,摊摊手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了。离七还耷拉着头,为不能带走那几只朝夕相处的鸡而生闷气。
江筠无奈一叹,觉得自己这个自封的“上殷第一公子哥”在这里很是没有排面。
李念念打开房门,左脚刚跨过门槛,感觉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她抬脚一看,一枝白梅玉簪静静躺在她的房门口。她当即看了看门外,左右空无一人。
她蹲下身拾起瞧了瞧,竟是枝花瓶簪,簪身是空心白玉,里面还有水,上面插着的花是刚从树上摘下不久的新鲜梅花,水珠挂在花瓣上摇摇欲滴。
她想起庙会那夜顾衡给母亲买的竹簪,和慧空信誓旦旦说要另买一根送给她的场景。
这些记忆夹杂着昨夜的母亲遇害的画面一同在她的眼前浮起,她猛地站起来,跑向顾衡的房间,一把推开门,可是房间已经收拾得空空如也。
她又撞开慧空的房间,冲进几步,慧空的房间跟顾衡一样,也不再有先前住过的痕迹。
李念念好似心中的崩着的弦叫人一刀斩断,她从昨天开始一直躲在房间里,不愿意吃饭,不愿意出门,不愿意面对任何事情。
此刻她站在空荡荡的房间,绝望地想着,她母亲死了,在她面前被贼人一剑杀死了,有人却说只要她恨上那个人,母亲便白死了。
可她不该恨吗?她当真不能恨吗?
李念念泪如决堤,一路小跑到了马厩,她听不见下人们的惊呼,策马狂奔出了城门。
“衡哥哥……对不起,我只是……我只是不能原谅我自己,我太无能了…….慧空哥哥……”
天地空无色,寂寥一离人。城门下素衣戴孝的少女望着辽阔天地哭得花枝乱颤。
“世子,世子?”慧空用手背试了试顾衡的体温,那额头烫得有些吓人。顾衡全身战栗,他的头左右摇摆着,似是梦魇一般。身体裸露出的肌肤布满了两节手指宽的红疹,可脸上除了惨白之外却并没有起疹。
慧空疑心自己写的配方上少写或者写错了一两样。昨日顾衡把药材和其他用料买回来之后就嘱咐慧空亲手去熬,慧空谨慎地避开了人,确定煎药过程绝对没问题。但这表征却与先前不同,甚至更为猛烈!
慧空忧心忡忡,不断给顾衡更换湿帕子,敷在额头上。这时,江筠撩起马车门帘弯腰进来了。
“怎么样?还是梦魇吗?”江筠问。
“嗯。烫得很,老毛病了。”
“这是怎么留下的病根,先前不还好好的吗?”
“娘胎里带的病,五岁时第一次发病,草原上的大夫个个束手无策。还是昙一方丈提出让他寄养在双昙寺,日日为其诵经超度,长黎利达使劲浑身解数都没办法根除此病,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
慧空认真地看着江筠说,彷佛怕江筠不信,又补充道:“如你所见,这病来得猛,每每发作时有如万虫噬心,”慧空见江筠听到“万虫噬心”的时候明显眉头更紧了,脸上愈发沉了下来,他赶紧接着道:“烈火炙烤,整整一夜梦魇,第二三日才能散去。”
见江筠被自己完全唬住,慧空才挂着一副痛苦面具住了口。
江筠接过慧空手里的湿帕子,说:“我来吧。你也折腾了大半夜,先躺会儿吧。我在这守着。”
“不用,小僧须得看着世子才能安心。”
“你不用担心,我这一趟来中州就是为了把他全须全尾地带上殷,我不会对他做什么。更何况,他已经如此了,我若真想伤他,你觉得你在不在这儿有区别吗?”江筠本不欲多事,但此刻听了顾衡身中奇毒,又因李夫人之事心有愧疚,鬼使神差地就管起闲事来了。
慧空觉得江筠所言有理,其实他方才也想重新把药方和那日煎熬的药材重新回忆核对一番,只是还对江筠有所防备,才一口回绝。
现下话说到这里,慧空只好承了这份情,说:“来自若世子能在上殷城站稳脚跟,必定会报答江小公子的这份恩。”
江筠头也不抬对说:“报恩就不必了。还有,以后你该改口了,像你在中州时一样叫他公子也好,叫小王爷也行,甚至什么也不叫,只喊‘喂’、‘欸’都行。就是不能叫世子。
他这身份特殊,上殷城有多少双眼睛等着抓他的错处,以后跟兀哈部有关的人也好,事也好,能不掺和就别掺和。听清楚了吗?”说到最后一句,他才抬起头注视慧空,脸上一派肃然。
慧空听着江筠方才这一番话倒不像是装出来的,他点点头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就转身去了另一辆马车。
马车在泥路上颠簸着,风不时吹起车帘,如同羞赧的少女,将一把碎银光丢进马车,方看清车内的面孔,就立刻掩面溜走。
江筠手肘靠在椅背上,用手掌撑着头,迷迷糊糊也做起了梦。他好似看见一个白衣女子拿着一根竹簪正要地给他,他刚把手伸出去接过竹簪,却感觉腿上有一团软绵绵热乎乎的东西覆了上来。他低头一看,竟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