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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阿珩 ...

  •   淳安县地处临安府西南方向,从临安城内出发沿着富春江南下,半日左右便可抵达淳安县境内。舟行江上,留下一道道逐渐散开的水纹,两岸是人来人往的市井长巷,拢起来叫做烟火,摊开来便是人间。苏简煜坐在船篷之下,听着肖珩与船家用临安方言交谈,竟是发现自己能听懂七八成,他这时才想起自己也算是半个松江地方的出身,两地的方言多有相近,这些发音他在幼时听仁熹太后说过。
      “你笑什么?”肖珩钻进船篷,他被烈日晒得已出了些汗,“可是我脸上沾到脏东西了?”
      “笑你憨,”苏简煜从袖中取出一方蜀锦帕子递给肖珩,“一开口就说个没完,和谁都是这样。”
      “小老头撑船也乏味,我与他聊聊,大家都好打发时间。”肖珩接过帕子,轻手轻脚地擦拭着额头,“珩要谢谢殿下,愿意陪我回去看阿娘。”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苏简煜撑着头羞怯地说,“这是我该做的。”
      肖珩探身吻了一记苏简煜的额头,温柔地说:“殿下能常伴我左右便足够了。”
      肖珩的生母林氏家中祖居此地,家中曾经营过规模不大的染坊生意,但是到了林氏祖父一代便逐渐败落。林氏在及笄以前便被卖到肖府做女使,几年以后被肖敬相中成了他的第四房妾室,在正治七年为肖敬生下了肖珩。
      由于曾经做过仆役的缘故,成为妾室的林氏也不受其他几房的待见,肖敬也对新添的庶子不抱任何期望,他的眼中除去承载肖氏一族未来的嫡子肖珉以外,只有宠妾潘氏所生的四子肖瑜。肖珩母子被分配住在肖府最角落的一个两进小院里,不过这倒也算是因祸得福,因着位置偏僻,那时的日子虽然过得清苦,日后经常欺负肖珩的四哥肖瑜并不会主动来找他麻烦。
      “那会儿阿娘的月银只有三两半,院里还有两个女使,钱根本不够花。”肖珩替苏简煜倒了一杯茶,“阿娘只好和两位女使姐姐悄悄地做些针线活,再由女使姐姐拿出去买点银钱,虽然不多但也算是有些用处。”
      苏简煜将茶盏捏在手里,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他无法想象在那种拮据的生活中,肖珩母子是怎样熬过来的。
      “好在阿娘当初怀我的时候照顾过出水痘的兄长,因此大娘子偶尔也会差人往院里添置些物件儿。”肖珩饮了一口茶自顾自地说着,“当时父亲官位不高,没有闲钱供我去书塾,大娘子就把兄长不要的旧书送来我这,所以我一直以来读书都不算多。”
      “可你天资极高,不过花了大半年时间,诗书、策论都颇有进益。”苏简煜忍不住夸奖肖珩,“先前与朝臣在养性殿的一番唇枪舌战也是丝毫不落下风。”
      “珩能有今日全赖殿下悉心栽培教导。”肖珩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不过最近倒是很久没有认真地读过书了。”
      “我说过,你我搭伙过日子便是要相互扶持的。”苏简煜伸出一手牵住肖珩,“这些年来你在起居上一直照顾我,在政事上又替我出谋划策,我做的不过是鸡毛蒜皮。”
      “殿下总是如此谦虚,”肖珩笑着回握住苏简煜,“偶尔会叫珩觉得殿下并非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子亲王,更像是平头百姓家出身的寻常人。”
      “二位公子,我们到啦——”船家在此时吆喝道,“您小心着脚下,慢点哟——”
      苏简煜闻言迅速整理过袍服,随后被肖珩扶着站到前端的甲板上,看着船身缓缓地驶向近在咫尺的码头。船身停稳以后,苏简煜先行下了船,肖珩给了船夫一笔可观的费用并嘱咐他在原地稍候一个时辰。小老头从未见过出手如此阔绰的客人,自然是千恩万谢地满口答应。
      苏简煜跟着肖珩不紧不慢地走了大约一刻,终于来到一处土坡附近,坡上稀稀疏疏地种植了几棵不算高大的桃树,一块青石板制成的墓碑很快引起了苏简煜的注意。肖珩一手抓着包袱,抬起另一手指了指那块石板墓碑,苏简煜便全都明白了。
      走近以后,苏简煜这才得以细致地观察这块朴素得几乎有些寒酸的墓碑,正中用楷书篆刻了“先妣林氏月娥之墓”几个字。墓碑前方搁着一个稍有破损的瓷质香炉,里头的香都已焚尽,似乎有段时日未曾清理。除此以外,林氏的坟冢再无他物。
      “我不孝顺,”肖珩利索地将香灰倒掉,哽咽道,“许久未来看过她了。”
      “尽孝的方式不拘于这一种,你阿娘把你教得如此明事理,断然不会是个因此而埋怨你的人。”苏简煜将包袱中收着的瓜果贡品一一摆放出来,“你如今出人头地,她肯定为你感到骄傲。”
      “但愿如此……”肖珩说着在墓碑前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头,“阿娘,儿子回来看你了。”
      苏简煜站立肖珩身侧,猛然觉得鼻腔一阵酸楚,他努力忍住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他告诉自己,不能在此时如此不懂事地让肖珩反过来安慰自己。苏简煜揉了揉鼻尖,准备一同跪下给林氏磕个头,却被肖珩及时制止。
      “殿下,这不合礼数。”肖珩早已红了眼眶,但语气很是坚定,“纵使你我如今一体同心,你也无需跪拜阿娘。”
      苏简煜没有理会肖珩的制止,轻柔地推开他的手,从容地跪在了林氏的碑前。
      “殿下!”
      “煜身为润川的枕边人,未能与小娘谋面实为憾事一桩。”苏简煜一边说着一边为林氏点上一柱香,“润川文武兼备,为人细腻体贴,他能有如此品行定离不开小娘自幼对他的教导。煜在此谢过小娘将润川送到我的手上,能得润川,此生无憾。”
      肖珩惊愕地看着身旁的苏简煜,半晌才吐出两个字:“殿下……?”
      “小娘离世之时你尚且年幼,做父母的终究是会放不下儿女的终身大事。”苏简煜悄悄擦拭掉即将落下的清泪,往肖珩身上一靠,“这么些年来,小娘在天上一定也多少忧心着,方才我把你我之事告诉她,以后她应当再无忧虑了。”
      “简煜……”肖珩此时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他转过身将苏简煜紧紧抱入怀里,放声大哭,“谢谢你……”
      “别哭了,阿珩。”苏简煜用力地回抱住肖珩,努力调整自己情绪的同时轻抚着他坚实却脆弱的后背,“有我在呢,别哭了,我一直都在的。”
      “真的吗……?”肖珩哭得连说话都含糊不清,“殿下可不许、不许骗我——”
      “我这辈子就搭在你身上了,又怎会诓骗于你。”苏简煜继续安抚着肖珩,但他最终还是忍不住落了眼泪,“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肖珩伏在苏简煜的肩头又抽泣片刻,这才最终平复了情绪,逐渐恢复。肖珩自觉不好意思地转过身擦拭着泪痕,苏简煜只是默默为他整理鬓发,没有多言。二人又在林氏碑前等候片刻,期间肖珩说了些幼时的趣事,冲淡了先前的感伤。随后眼瞅着时辰将近,肖珩将碑前再次收拾一遍以后,带着苏简煜往码头折返。
      “回京以后我会要求淳安县令派专人看护小娘的坟冢,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苏简煜依旧躲在船篷内,试图远离午后滚烫的暑气,“六郎今日可还有其他的安排吗?”
      “要说安排倒是没有,”肖珩坐在苏简煜身后,为他扇着风,“不过珩确有一个地方想带殿下去看看。”
      “神神秘秘的,”苏简煜微阖双眼,有了些倦意,“什么地方?”
      “殿下午睡醒来便知。”肖珩轻盈地笑了笑,“先睡吧。”
      ——
      老船夫将小舟停靠到岸边时发出的一记碰撞弄醒了苏简煜,此时日头落下大半,整条富春江都反射着粼粼金光,人靠着江边行走,周身都带着柔和的光晕。苏简煜睁眼以后稍微缓了缓,这才不慌不忙地下了船。肖珩在后头给老船夫结了账,很快跟了上来。
      逐渐进入夜幕的临安,其繁华程度不输于帝京,这是苏简煜在临安街头行走不过一刻便得出的结论。无论是修建整齐的街面,亦或是两旁井然有序的商贩,还是足有三层楼高的民宅,都与帝京有着惊人的相似。只是临安街头流露出更多的从容和闲适,帝京与之相比或许还是平添了几分刻板和无趣。
      若是带小家伙前来,他一定会就此念念不忘,苏简煜心想。
      苏简煜跟着肖珩在喧嚣的闹市七弯八绕,间或驻足观赏街头的杂耍卖艺,二人最终选定了一家主打咸宁点心的摊头坐下,店家操着夹杂粤地口音的官话热情地招待了他们。苏简煜看过菜谱,择了几道精致的吃食,而后耐心地等着菜品上桌。
      此刻日头已经完全落下,最后的一片夕阳余晖也已隐匿了行迹,周遭的店家陆续点起灯火,远处蒸笼冒出的水汽被照射得清晰可见,让人看一眼便能联想到各种美食。苏简煜和肖珩等候大约两刻,店家把菜品悉数端了上来,又与苏简煜攀谈几句这才离去。
      “殿下平日里最是能说会道的,”肖珩望着苏简煜尴尬的表情打趣道,“怎的与店家说两句话就如此困难?”
      “他说的五句话里我只能听懂一句,偏偏他又如此热情。”苏简煜夹了一块色彩鲜艳的红米肠,瞪着肖珩道,“你就知道看我笑话,也不替我救个场。”
      “珩不敢——”肖珩说着放声笑出来,被苏简煜用筷尾轻敲额头,“殿下!”
      “你有这会子笑的功夫,不如琢磨琢磨这些点心都是如何制作的,待回了帝京我若吃不到,有你受的。”苏简煜收手回来,取了一个热气腾腾的流沙包,“话说回来你要领我去何处,现在总能与我说了吧?”
      肖珩掰开眼前盘中搁着的大油炸桧,道:“殿下从前可曾来过临安吗?”
      “来过,不过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苏简煜开始下意识地搜寻记忆,不过他很快选择放弃,“大约是十五六年前先帝奉皇祖母东巡,我获准随驾,途中曾经过临安。你问这个做什么?”
      “就是好奇而已。”肖珩对苏简煜将掰开的油炸桧分了苏简煜一半,“殿下时隔多年再到临安,可有觉得临安与当年有何不同吗?”
      “你今日怎得如此多的问题。”苏简煜挑挑眉,将流沙包戳了一个洞,“上回来的时候我不过十二三岁,且只在临安停留两日,都未好好探访过临安城。要说不同,我还真说不上来。”
      “那这两日里殿下可有去过何处吗?”肖珩将原本都要送入口中的那枚晶莹剔透的虾饺放回碗中,显得兴致格外地高,“我记得殿下喜欢吃杏花村的糖藕,是否就是在那时吃到的?”
      苏简煜闻言眨眨眼,思索片刻后道:“没记错的应当是如此。”
      “那我们稍后就去杏花村买一卷糖藕罢!”肖珩挥舞着筷子大声叫嚷着,引得周边的食客都纷纷侧目过来,“点心吃完到亥时也该饿了,正好用糖藕垫垫饥。”
      “我当是何了不得的去处呢——”苏简煜笑着摇摇头,随后取出蜀锦帕子轻轻擦拭嘴角,“你绕了这么大个圈子就是为了带我去杏花村,一开始直说不就是了。”
      肖珩挨了苏简煜数落既不还嘴也不生气,反而是露出憨厚又深邃的一记浅笑,埋头将碗中的吃食一扫而光。苏简煜由于暑气难耐的缘故,胃口还是不大好,桌上剩余的大多吃食都给了肖珩,以至于到店家前来结账时,肖珩早已瘫倒在条凳上,不想动弹。
      眼下夜色渐浓,街上的行人过客也已不如方才二人坐下时那般络绎,不过此时还远远未到临安城内的商家们打烊休息的是时辰。苏简煜跟着肖珩穿梭于街巷之中,温暖的晚风拂过苏简煜的鬓角,将他的碎发吹得有些凌乱,他正欲驻足整理之际,一旁的肖珩却适时地伸出手主动为他整理起来。
      “殿下真是生得好看,”肖珩凑到苏简煜耳边,嗅着他的体香,“怎样都好看。”
      苏简煜被肖珩说得红了脸,羞怯地骂了一句:“贫嘴!”
      二人复又步行片刻,终于走到一处与先前经过的无太大差异的街巷口。这条街名唤安福巷,苏简煜顺势环顾四周,很快便注意到了矗立在巷子深处的那座挂着“杏花村”木牌的小楼,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脑海中闪回过一些被尘封的记忆。
      肖珩注意到了苏简煜转瞬即逝的恍惚,但他没有出言询问,继续领着苏简煜往杏花村的店面走去。苏简煜的思绪愈发开始活跃,即使已经过去将近十六年,他还是立刻便回忆起这条巷子他曾经来过。不仅如此,他还在此地遇上了一桩小插曲。不过想到此处,苏简煜暗自笑笑,这与肖珩无关,以他平日里爱吃醋的作风,不告诉他也罢。
      “殿下稍后片刻,我去买一卷糖藕来。”肖珩的忽然变得轻声细语,眼中似乎泛着柔光,“希望我们运气不错。”
      苏简煜沉默地点点头,他此时已经沉浸在十六年前的那一幕幕不太完整的记忆中,那日他趁着宫人和龙武卫军士不注意,带着一位他早已记不清名字的内监微服溜出行宫,只为亲自买到这临安城里有名的杏花村糖藕。
      买糖藕?
      苏简煜的视线不自觉地追随肖珩着的身影,后者留给他一个坚实的后背。苏简煜看着肖珩走到店门口,与站在高高的门板后的店家交谈起来,他惊愕地意识到眼前一切似乎是如此的熟悉,而肖珩的身形正与记忆深处的那个人渐渐重叠在一起。
      “我们来晚了殿下——”肖珩面带歉意地向苏简煜走去,“店家说这个时辰,糖藕早已卖完了,明日我早些起身再跑一趟吧。”
      “小公子……”苏简煜双手抓住肖珩的肩膀,声音颤抖地自言自语道,“你是那日的小公子……”
      “殿下啊——”肖珩似乎完全不意外苏简煜忽然改换了对自己的称呼,他温柔将苏简煜圈入怀中,哽咽道,“我以为,你已不记得我们在十六年前就曾打过照面的事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肖六:贵人多忘事啊~
    简煜:谢谢,有被内涵到,勿c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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