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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初见 ...

  •   仲秋时节的临安城被笼罩在一片淡雅的金黄之中,城中的银杏和梧桐相继泛黄,为骚人墨客营造秋日的萧瑟氛围平添了几分助力。临安城的大街小巷都铺满了厚重的落叶,若是撇开两旁的建筑,甚至会叫人恍惚自己究竟身处何地。
      今日是正治二十年九月十五,东巡途中的圣驾于昨晚抵达临安城,在此地做短暂的休整,以便继续向东前行。皇六子苏简煜作为嫡子也在随行人员之列,只不过他并不喜欢这一路的行程,原因很简单——此次东巡的名头是正治帝奉孝慈太后巡幸江浙,而苏简煜并不得他皇祖母的青睐。对于十二岁的苏简煜来说,出发至今半月以来,他每日都像坐牢一般地难受,倒还不如称病不出就躲在宫里来得自在。
      情势在圣驾抵达临安以后似乎出现了转机,孝慈太后在第二日要去灵隐寺礼佛,并要求帝后和太子苏简焜同行,却唯独留下了苏简煜。苏简煜清楚自己被排斥在外的原因,但却暗自窃喜,如此一来他就好趁着这个空档,自由地在临安城里转悠。听说临安有家老字号做的糯米糖藕甚是美味,酷爱甜食的苏简煜早在到达临安之前便已差人去打听了。
      今晨用过早膳后,苏简煜身边的小内监刘喆私下告诉他,老字号叫做杏花村,店面坐落在城南码头附近的安福巷里,从行宫出发步行过去,大约花上两刻左右。杏花村在午后还会售卖糖藕,以满足上午未能买到的食客。苏简煜须得等到其他人出发才能离开,因此他只能去等午后第二波的售卖。
      “殿下,殿下——”刘喆踩着小碎步跑入苏简煜下榻的院内,气喘吁吁地禀告,“太后带着陛下、皇后殿下和太子殿下已经出发,我刚才看见车马已走远,我们——”
      “走走走!”苏简煜当即扔掉捧在手中却并未阅读的书册,往寝殿内冲去,“你带够银钱,再带个竹篮子。我们换好衣裳马上出发!”
      一刻过后,苏简煜重新出现在庭院中,他脱下了原先穿着的石青底龙纹常服,改换一身并不显眼的棕绿色宽袖袍服,也并未佩戴任何名贵饰物,看上去与寻常人家无异。
      “如何?”苏简煜转了一圈问道,“记得在外只能唤我公子,可别露馅了。”
      “小奴知道,”刘喆连连点头,“殿——不是,公子放心!”
      ——
      肖府这两日颇有些忙碌,今日乃是四公子肖瑜的生辰,他的生母潘小娘又是肖家主君肖敬心尖儿上的宠妾,全府上下自然不敢怠慢。然而在这看似和睦的氛围之下,西北角的一处偏僻院落中住着的林小娘和她的儿子肖珩却更是无人问津。从前倒也还好,只是近日林小娘高烧反复,持续不退,院里的女使和肖珩轮流侍疾,却一直不见好。
      昨晚肖珩终于鼓起勇气向长兄肖珉开口,后者二话不说于今早请了临安城有名的郎中回来给林小娘看诊,不过郎中在把过脉以后却寻了个借口将肖珉拉到了卧房外头。
      “肖公子,恕老夫医术不精。”郎中捻着山羊胡须,慢条斯理地说,“林娘子的病症奇怪,老夫从前也未见过,虽然已经差人去煎退烧的汤药,不过——”
      “还请先生有话直说。”肖珉压低声音问道,“只要先生能治好林小娘,酬劳方面我自会想办法。”
      “公子有所不知啊,老夫……”郎中说到此处顿了顿,摇头道,“老夫估摸着林娘子时日无多了,与其花重金诊治到最后一场空,不如早些准备身后事。不过若是公子执意要治,老夫自然配合,不过老夫是医者,林娘子如此痛苦老夫看着于心不忍。”
      肖珉听完郎中的一番讲述,几乎是错愕地怔在原地——林小娘时日无多,意味着肖珩即将失去自己的生母,这对十二岁的他来说会是怎样的打击?自己这个做兄长的又该如何向他交代?
      还未等肖珉反应过来,只听得房门口处传来扑通一声,肖珉与郎中循声望去,竟是已然跪地的肖珩。肖珩稚嫩却英气的脸庞上没有太多神情,除去两行明显的泪痕以外,他显得异常平静,平静得诡异。
      “阿珩……?”
      “珩代阿娘谢过兄长和先生操劳。”肖珩郑重地向二人磕了个头,“还请先生再想想法子,叫我阿娘不要太难受。”
      “六公子行此大礼,老夫实在受不起。”郎中赶紧上前将肖珩扶起,“既然是两位公子托付,老夫必定拼尽一生所学,叫林娘子少受些苦。”
      “珩谢过先生。”肖珩对着郎中又行了一礼,随后转向肖珉道,“兄长,我出去一趟,阿娘这里麻烦你暂时代我照看片刻。”
      “你、你要去何处?”
      肖珩没有答话,他径自地向着院外走去,只是就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院门处时,肖珉分明看见,肖珩做了一个擦拭眼泪的动作。肖珉素来知道他的这位庶母并不得父亲的重视,肖珩母子在家中的处境也不算太好,在他记忆中肖珩从来都是寡言懂事的模样。
      不过到了眼下的情势,肖珩的懂事在肖珉看来更多的是一种隐忍。肖珉很想跑上前去告诉肖珩不必为难自己,可他的双腿好像被灌注了铅一般,无论如何都迈不开这一步。
      ——
      金秋正是河蟹肥美的季节,苏简煜在内监陪护下难得随心地出入于临安街头,所到之处大多都能闻到扑面而来的蟹香。苏简煜对秋蟹兴致不大,一则是因为长到如今的岁数从未少吃过,二来他不会自己剥蟹壳,如今在外使唤刘喆也多有不便。
      临安街巷的热闹不比帝京逊色,却格外多出了几分亲近。眼下距离刘喆打听到的杏花村每日第二轮售卖糖藕还有些时间,苏简煜便漫无目的地在安福巷附近游览,他很快被街边一个摊头吸引了注意力。
      这是一个贩卖字画的小摊,摊主的两鬓略微灰白,看上去已有些年岁。苏简煜见惯了宫中堆了数个库房的藏品,自然只消一眼便认出这大多是劣质的仿品,不过他对摊主现提诗词并将客人名讳嵌于其中的活计颇感兴趣,他很快挤到前边打算一探究竟。
      “一个一个来,不要急——”摊主手中的毛笔尾端磨损严重,他瞥了一眼被好奇心驱使而来的苏简煜,“这位小公子看着面生,似乎不是咱临安人呐。”
      “店家眼光倒是凶,”苏简煜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注意力却在摊主正在书写的文字上,“只是我尚未开口说话,你又是如何知晓我非本地出身?”
      “公子的这身穿戴,整体看似平平无奇,却藏不住针脚的细节。”摊主并未停下手上的动作,目光却再次扫视了一遍苏简煜,“公子这身面料是上好的蜀锦,临安城里能供得起蜀锦的门户不多,小老儿大多见过,可您看着面生,自然就是外地来的了。”
      摊主说到此处,一旁围观的人都不自觉地盯着苏简煜上下打量。苏简煜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却暗自佩服摊主的观察能力和眼力见。
      “公子既然来了,可要购几幅字画?”摊主终于写完手头的纸张,他放下毛笔,满脸堆笑地看着苏简煜,“或是将名讳告诉小老儿,我替您提两句诗词在这折扇上,您就当是做个纪念。小老儿做的是小本生意,只收您三十文钱,您看如何?”
      “我——”
      “公子,且慢。”刘喆将正欲开口的苏简煜向后拽了两步,规劝道,“您不会真想要让那老头给您提个不值钱的扇子吧?还有您如何告知外人您的名讳?”
      苏简煜如梦初醒,撇了撇嘴道:“我倒是未曾想到这一茬。”
      “您啊您啊——”刘喆从怀中取出一两银递到摊主的桌上,“劳烦店家替我家公子将您身后那个缸里的字画都包起来,公子说他喜欢。”
      “好说,您等着嘞!”
      “买这些劣等仿品回去给谁啊?”苏简煜站在刘喆身后小声嘟囔道,“我的名讳自然是不能说,那我们直接走便是了,何必花那冤枉钱。”
      “公子有所不知,小奴比您年长,以前听说过有些无良的店家背地里养着一两个壮汉打手。”刘喆悄声解释道,“您若是如此甩手走了,他便会叫来打手找您麻烦。”
      苏简煜倒吸一口凉气,说:“这多不讲理啊!”
      “人心难测,我们防着一点总是没错的。”刘喆安慰苏简煜道,“左右银钱买一两卷糖藕绰绰有余,这会子便当是积德行善了。”
      “公子要的字画——”摊主兴高采烈地将包好的字画递给刘喆,“你家公子可要折扇否?小老儿擅行书、楷书,小哥要不——?”
      “实在抱歉,我家公子还与人有约,就先告辞了!”刘喆说罢,接过摊主给到的包裹随即拉起苏简煜就往后回撤,“多谢店家挂念了!”
      苏简煜被生拉硬拽地跑了数十尺这才放缓脚步停下,不过他此时已经没了气力。刘喆扶着苏简煜在街边的一个石凳上坐下,并很快去附近的小吃摊上买了一杯桂花茶来。苏简煜喝过几乎无味的茶水,稍事休息片刻,这才想起来已经临近杏花村售卖糖藕的时刻,于是几乎是从石凳上跳起地催促刘喆快去排队,否则今日过后可能便再无机会了。
      主仆二人很快一前一后地赶到了安福巷内,苏简煜远远地瞧见一家店门口已经三五成群地站了一队的人,再定睛一看,正是他心心念念的杏花村。苏简煜暗道不好,他眼瞅着队伍的长度,开始隐约担心起来自己恐怕无缘买到一卷糯米糖藕。
      刘喆的心思不如苏简煜多,他早已排入队伍当中准备拼了命地替自家主子去抢上一两卷糯米糖藕。刘喆自打两年前被分到苏简煜身边服侍以后,与这个比自己年幼七岁的主子倒很是合得来,苏简煜从不看轻自己的出身,还明里暗里多次贴补他远在直隶老家的父母和兄弟。休说是买糖藕,苏简煜若是要他去摘星,他也怕是不会推辞。
      正当苏简煜站在街的另一边不安地等待时,忽然听得人群发出一阵嘈杂,苏简煜循声望去,只见两个伙计抬着足有一个人高的蒸笼从店里缓慢地走出来。伙计越走越近,最终在人群主要集结的位置停下,并将蒸笼搁于地上。这一刹那,周遭迅速陷入沉寂。
      “糖藕来咯!”
      原先分散站立的人群听到此话顿时如同出笼的猛兽一般,争先恐后地扑到店门口,生怕被其他人挤到后头,白白浪费在此处苦等许久的努力。
      刘喆身形消瘦,他凭借这一优势,灵巧地从原本靠后的位置迅速穿插向前,苏简煜仅仅是稍微眨眼的功夫,刘喆已经站在了队伍的前端向他招手。苏简煜满怀期待地同他挥手示意,开始憧憬起稍后便能吃到糖藕的幸福,就在这时,苏简煜无意中注意到了站在人群边缘处一个双手都提着油纸包的少年。
      那少年似乎与自己年龄相仿,虽然五官尚未长开,但却已经有着足够叫人忍不住多瞧几眼的英气。少年似乎比苏简煜矮一两寸左右,身穿粗布袍服,很是朴素,腰间却佩戴着一枚与之格格不入的白玉珏,不过苏简煜细看之下便发现那玉珏表面有杂质,应当不是由上好的材质所打磨。少年显得有些疲乏,他面容憔悴,双眉微蹙,额头上沁着细汗,然而他的目光却死死盯住杏花村的店门口,不知道他在盘算何事。
      这少年大约是哪家勋贵人家的跑腿伙计,腰间的玉珏大抵是主子送他的物件,苏简煜立在原地,没头没尾地猜想着。
      “公子你瞧!”刘喆的声音打断了苏简煜的思绪,“店家说每人最多买三卷,我便买足了三卷回来。这糖藕刚刚出笼,您是要路边先尝上一口还是我们回——”
      苏简煜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街边的石凳说:“自然要趁热吃才是。”
      刘喆识趣地跑向苏简煜手指的石凳,麻利地就着自己的衣袖擦了擦奉苏简煜落座,而后便将刚刚买到的糯米糖藕递给苏简煜,同时给上了一双竹筷。
      苏简煜正欲拆开油纸包准备品尝之际,却听得杏花村店铺那里传来一阵喧哗。苏简煜下意识地停下手上的动作,循声望去,竟是那个少年堵在店门口与店内伙计理论。
      “你这小孩儿怎的如此胡搅蛮缠!”那伙计骂道,“余下的两卷是留给贵客的,不能卖给你!赶紧走赶紧走!”
      “杏花村向来都是现做现卖,从未听说过有给人预留的规矩。”那少年如同一株松树稳健地立于原地,据理力争,“你、你不能不卖给我!”
      “爷今儿就是不想卖给你,小孩儿!”那伙计站在铺子后头,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个与自己对峙的少年,“赶紧走,别打扰我们做生意!走走走!”
      说罢另一名伙计直接从店面后头走出,将少年推搡着从店门口撵了出去。少年双手都提着物件,一时间重心不稳,竟是直接跌倒在地上。
      “欺人太甚!”
      苏简煜见状忍不住跳了起来,然而他刚想为少年出头,就被刘喆生生按了下去。
      “公子,您是微服出访,此刻行侠仗义回头被陛下知晓了——”刘喆劝道,“那少年虽然可怜,但他若是早些前来排队等候便不会有这事儿了。您呐,还是少操心。”
      刘喆抬出正治帝来提醒苏简煜,叫他不得不仔细考量后果。苏简煜很快选择接受刘喆的意见,复又坐回了石凳上。少年在众目睽睽之下咬着牙从地上爬起,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这时苏简煜分明看到他英俊的脸庞上挂着泪痕。
      就在这一刻,少年似乎也注意到了苏简煜,他警觉地扫视着苏简煜和刘喆,当下便两眼闪光地朝着苏简煜奔来,却被刘喆伸手挡下。
      刘喆将少年压制住,责怪道:“这位公子,你怎可如此无礼——”
      “这位哥哥——”少年将原本拎在手中的油纸包谨慎地放置在地上,竟是直接跪在了苏简煜跟前,“这位哥哥买了三卷糖藕,能否行行好,卖给我一卷?!”
      苏简煜被少年突如其来的下跪吓得不轻,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公子啊,我家公子今日特意前来此地购买糖藕,排了许久的队伍这才购得。”刘喆帮苏简煜救场道,“这糖藕是天天有,不如你明日早些来买也是一样的。”
      “哥哥,我求求你哥哥!”少年丝毫不理会刘喆的劝说,“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想为难哥哥,只是今日我必须要买回一卷糖藕,求哥哥行行好!”
      “这位公子,你怎的——”
      “小公子请先起来,大庭广众之下你跪我成何体统。”苏简煜终究被少年的这份执着所打动,“你我素不相识,我也不知你有何万不得已之事非要今日购得糖藕,左右我买了三卷也吃不完,便送你一卷罢。”
      “多谢公子哥哥!”少年闻声即刻从地上爬起,他小心地退后一步拍掉灰尘,这才从刘喆手中接过用油纸包好的那卷糯米糖藕,“公子哥哥好心送我,但我不能平白无故地占哥哥便宜,这样——”
      少年话说到一半,伸手到腰间将那枚白玉珏摘下,坚定地塞到苏简煜手中。
      “阿娘说银钱世俗,不足以表达谢意,我今日便将这玉珏赠与公子哥哥。若今生有缘再得见,我必报今日之恩。”
      “小公子,这——”苏简煜略微皱眉看着手中这块粗糙的玉珏,“我家尚且宽裕,不缺这些物件,还是你自己——诶,小公子!”
      苏简煜来不及将玉珏还回去,那少年便提着油纸包撒腿跑远了。
      ——
      肖珩拎着一手的油纸包回到家中已过酉时,各路为肖瑜庆生的亲友正在陆续涌入,肖珩为避免冲撞,只好折返到角门绕路来到自家院中。刚一进门,便看到长兄肖珉正与郎中对坐院中,神情凝重。二人见肖珩入内,先是略感意外地站起身,而后又是不约而同地坐下,面面相觑,欲言又止。两位女使不见了踪影,肖珩猜测大约是在忙着煎药。
      肖珩顾不得这许多,他横冲直撞地闯入林小娘的卧房,他要把辛勤奔波了一下午的成果送给他的母亲——他听到了郎中说的话,又想到年幼时林氏总哄骗他只要尝上一口喜爱的吃食,病就会好。因此肖珩跑遍了大半个临安城将林氏喜爱的吃食都买了回来,固执地认为只要林氏吃上一口,她的病就会好了。
      “阿娘,阿娘——”肖珩兴高采烈地呼唤着躺在帏帐后的林氏,“儿子给你买好吃的回来了,都是你爱吃的,你快起来吃上一口!”
      床榻上的林氏一动不动,肖珩只以为她是睡熟了,于是径自走上前打算再次呼唤。然而当他站到林氏身侧的一刹那,即使他有再多的不情愿,他也明白了。
      林氏的原本温婉的面容上此刻盖着一方白手帕。
      肖珩记得有一回同肖珉出门逛街,路过衙门外时看到过。当时肖珉便告诉他,人死了便会在脸上盖白布,若没有白布便会用其他白色的物件代替。
      “阿娘……”
      肖珩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他伏倒在林氏的床头放声大哭,而他辛苦了一下午装在油纸里的成果,此刻尽数散落在地上,将床前的一方地砖弄得凌乱不堪。

  • 作者有话要说:  抱抱肖珩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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