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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无为 ...

  •   丧礼当晚,全禄跑来通传正治帝口谕,说是今年秋狝提前结束,于后日启程返京。此刻苏简煜已经领着苏靖垣坐在回城的车马上,肖珩和苏成蹊守卫随行。归京以后苏简煜得盯着宗正寺操办苏靖埁的后续祭礼,还要说服周仪教导苏靖城。
      苏靖埁亡故的消息已经传开,今日入城时苏简煜发现街边商贩都不见了踪影,想来是巡防营得了端王的示意,提前进行了打点。这虽是小事,但若是能让皇帝注意到,便是有功一件。
      一行人抵达王府以后,肖珩得先回东郊大营进行交接,苏简煜也不得闲,他打发苏成蹊去罗府带话,自己则赶去宗正寺——他回想起来,尚有另外一件事需要他通过玉碟进行查证。
      宗正寺坐落于皇宫西南大约三五里的位置,负责管理皇室宗族的一切相关事务,包括修撰玉碟、记录宗室成员生平和为新生宗室拟取名字等,除此以外,宗正寺也负责收押犯有过错的宗室,比如先前苏简熠便明面上被关押于此处。宗正寺卿最早由皇子兼领,后逐渐改由远支宗室担任。
      “不知恭王殿下驾临,下官失礼。”宗正寺卿苏孝桐得知苏简煜亲自到访,连忙踩着官靴飞奔到门口迎接,他按照辈分属于苏简煜的族叔,但也仅仅比苏简煜年长十岁。苏孝桐生得俊秀,但脸庞上已然浮现着岁月的痕迹。苏孝桐的先祖是长历帝默默无闻的皇十一子,在宗室中不算起眼,起先册封的是豫王,后改封宁郡王。到了苏孝桐祖父时,家中已无宗室爵位,与寻常人家无异。
      “孝桐叔父有礼了。”苏简煜眼见苏孝桐向自己行礼过后才上前将他扶起,“原是我未曾提前知会便上门叨扰,叔父不必惶恐。”
      “殿下/体恤,下官着实惭愧。”苏孝桐清楚这不过是客套话,不敢怠慢,“殿下今日到访,可是为着哲悯郡王的事?”
      “叔父倒是机敏,”苏简煜瞥了苏孝桐一眼,“修撰玉碟是你宗正寺的分内事,原不该由我过问。只是叔父应该也清楚埁儿去得突然,有些话该写不该写,我想着还是得给叔父提个醒,免得日后叫陛下不悦。”
      “殿下指教,下官定当铭记。”苏孝桐谨慎回应道,“哲悯郡王生平诸事,下官已亲自草拟完成,殿下若是方便,不如稍后参详一二?”
      苏简煜微挑双眉,笑道:“那便有劳叔父了。”
      苏孝桐很是应勤地将苏简煜领进内院,宗正寺的房舍并不算宽敞,且已有些年岁。数步之内,二人便来到了寺卿办公的堂内。苏孝桐奉苏简煜上座,又命人去烹茶。正堂陈设朴素,除去书案以外便是满墙的卷宗,苏孝桐似乎倒是个勤恳的主儿。
      “殿下请看,”苏孝桐从距离桌案最近的书架上取下一份卷宗,呈给苏简煜,“哲悯郡王生平诸事汇编在此,若是有任何不妥之处,殿下直接指正即可。”
      “说是指正,”苏简煜接过卷宗开始翻开起来,“叔父怎的墨宝都不给我?”
      “下官岂敢让殿下操劳,”苏孝桐解释道,“自然是殿下直说,下官听记。”
      “如此。”苏简煜颔首道,未再多说。苏孝桐书写的卷宗很是详尽,文笔上佳,通读下来并无需要大改之处。苏简煜象征性地圈了个别字词,这事便算是做好了。苏孝桐对这个结果略感意外,他以为苏简煜今日是故意来刁难自己的,不禁松了口气。
      “还有一事,”苏简煜将修改过的卷宗还给苏孝桐,语气和善,“我想着今日已然到此,可否烦请叔父将玉碟原本取来,让我开开眼。”
      “好说。”苏孝桐连忙答允,三步并作两步地离开了正堂。约莫两盏茶的光景后,苏孝桐折了回来,身后跟着的两名衙役各自捧着数本几寸厚的册子。在苏孝桐的示意下,衙役们恭敬地将这些载有大昭立国以来所有宗室成员生平的卷宗呈在了桌案上。
      “这四册,是当今继位以来编订的。”苏孝桐伸手抚上靠左侧的一摞卷宗,随后又指了指中间一摞,“这七册收录的是前两朝的宗室。下官不知殿下要查阅哪一卷,便自作主张全都搬了过来。”
      “原是我没有把话说明白,”苏简煜浅笑着抽出一本卷宗,“我只是想随意翻阅我自己和几位皇兄皇弟的卷宗就好。”
      “恕下官多嘴,”苏孝桐行了一礼,不敢直视苏简煜,“敢问殿下查阅诸位皇子的玉碟可是为何?”
      苏简煜手握卷宗,慵懒地抬起头直视苏孝桐,道:“好奇而已。”
      苏孝桐从苏简煜的回答中听出了一丝不耐烦,他即刻跪地请罪道:“下官僭越,殿下恕罪!”
      苏简煜面无表情地继续翻阅卷宗,没有理会跪在地上的苏孝桐。他此刻正在查证此行的真正目的。
      【端亲王世子,讳苏简熠,母端亲王妃瞿氏,正治十年元月初五生于端亲王府……为早产,重七斤四两……】
      “原来如此。”苏简煜合上卷宗自言自语道,玉碟关于苏简熠的记录并不多,毕竟他是在世的宗室成员,逢十年才会编订一次他的玉碟内容。苏孝桐大气不敢出,仍旧跪伏在原地,他预感自己恐怕已经得罪苏简煜——恭亲王阴晴不定的传闻,苏孝桐没少听闻。
      “今日多有叨扰,叔父见谅。”苏简煜缓缓起身,走到苏孝桐身边蹲下,拍拍后者的肩头,“叔父何至于此,快快请起。”
      “殿、殿下?”
      “修撰哲悯郡王玉碟之事叔父做得很好,”苏简煜神秘地一笑,“我记下了。”
      ——
      苏简煜回到王府稍作歇息,同苏靖垣一道用了午膳。小家伙大抵还是没有睡醒,若放在从前定会被苏简煜责骂,只是如今苏简煜也或多或少受了肖珩的影响,对苏靖垣变得宽容许多。
      午膳过后,苏简煜打发苏靖垣去午睡,自己则回到夜暝轩换了身苍绿色宽袖常服,内衬加厚亵衣。十月下旬天气愈发转凉,王府里种植的许多草木也到了凋零的季节,此时只有拾遗斋庭内的那株银杏树尚且可观。
      “银杏子成边雁到,木犀花发野莺飞。”一个清脆温和的声音从苏简煜身后传来,“殿下庭中这棵银杏当真好看。”
      “元槿若是喜欢,我回头便差人将它栽种到你府上。”苏简煜笑着招呼周仪一同入了正堂,苏成蹊入内奉了茶便退到外面候命。周仪一袭墨绿色蜀锦长袍,束着高马尾,腰间系一个珍珠色苏绣香囊,上头似乎是太阳纹饰。
      “殿下说送到我府上,”周仪手握茶盏,细细品嗅,“可是周府?”
      “元槿聪慧果真远超常人,”苏简煜先行饮下杯中枣茶,话锋一转,“若我说是,你又意下如何?”
      周仪起身,对着苏简煜郑重其事地行礼道:“若事关五殿下,恕元槿无法从命。”
      苏简煜对周仪的答案不算意外,但他想听听原因。他示意周仪坐下,温声问道:“却是为何?给我一个理由。”
      “元槿无才无德,担不起帝师之位。”周仪不卑不亢,“还劳烦殿下另请高明。”
      “如此敷衍,本王可不买账。”苏简煜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你父亲曾是今上的帝师,后为太傅,正治朝初年的诸般政通人和,都有你父亲一份功劳。你我头一次见面时我便说过,如今大昭内里已是弊病累积,急需整饬。本王盼着后世谈论起中兴功臣之时,有你周元槿的名字。”
      “殿下抬爱,元槿实不敢受。”周仪眼神闪烁,“只是我着实实没有入世之心、建功之志。父亲当年是如何被逐出朝堂的,我至今心有余悸。”
      “逐出朝堂?”苏简煜听得不明所以,“太傅不是自行罢官归隐的吗?”
      “父亲当年提出要推行官制改革,”周仪叹了口气,“那个方案不仅不被朝中文武接受,就连陛下也斥责父亲心怀不轨。父亲失望之余便主动辞官,再不过问世事。”
      苏简煜被周仪讲得好奇心起,追问道:“究竟是何方案?”
      “父亲提议裁撤中书、门下二省,召集全体勋贵常驻帝京,成立由勋贵组成的枢密院总揽朝政大权,”周仪如同讲述戏文一般娓娓道来,“再从勋贵和重臣中选任数人为议政大臣,兼领各部尚书或侍郎职,往后国是皆由议政大臣进行决策,并向枢府负责。”
      “那——”苏简煜很快从中发现了症结,“皇帝在此中又是何作用呢?”
      “无为。”周仪顿了顿,继续道,“父亲细陈先朝衰败之缘由,大多为君上无能。此一提议之核心便是将皇帝排除于权力之外,统而不治。”
      “原来如此。”苏简煜听完周仪的叙述颇感震惊,他沉默片刻问道,“元槿可是继承了太傅之志?”
      “继承父志又当如何?”周仪苦笑道,“休说是父亲,只怕到我百年,都无缘得见父亲的一番宏图能够实现。试问有哪一个天子会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权柄放给臣下,做一个被人左右的傀儡?”
      苏简煜被问得无言以对,他自认对朝政有许多见地,可他从未动过这般念头。苏简焜对政事不感兴趣,因此苏简煜才希望周仪能够答应教导苏靖城,将他培养成合格的储君。然而周仪却提出了一个完全背道而驰的建议,这让苏简煜既感觉到无法接受,又思考自己是否目光不够长远——周太傅所言并非没有道理。退一步来说,即使苏靖城在周仪的教导下成为一代明君,可是苏靖城之后,又该如何保证代代励精图治、国运永祚呢?
      “殿下若是要因此番不敬的言语治罪于我,我是断然没有怨言的。”周仪见苏简煜迟迟不发话,猜到后者大约是在迟疑,“元槿并非不愿挑起帝师之责,只是循规蹈矩已然无益,大昭如今需要的是焕然一新的气息。我当初愿意追随殿下,是感念于殿下的赤诚。然则殿下若是无法跳脱出现有桎梏,那元槿能够襄助的也不会更多了。”
      “我明白了。”苏简煜面色凝重,“你是希望借我之力,实现你父亲的夙愿。”
      “父亲的夙愿也应当是殿下的夙愿,”周仪语重心长道,“不过殿下不必即刻做出决断。眼下时机未到,待来日东宫嗣位再提此事也不晚,届时我周元槿但凭殿下驱使。”
      ——
      周仪告辞以后,苏简煜踱步至静宜园内,凭栏而立,思绪久久无法归于平静,以至于直到肖珩从背后一把环抱住他才回过神来。
      “殿下在想什么如此出神?”肖珩蹭着苏简煜的后脖颈,“可是在想为夫?”
      “又如此荒淫,当心垣儿同上回那般闯出来。”苏简煜故作气恼地将肖珩推开,“下午见了周仪,与他说了些话,感慨良多罢了。”
      肖珩被推开倒不生气,毕竟上回被苏靖垣撞见的事他也不想再遇上一次。他替苏简煜整理领口,问道:“可是说了些什么?”
      “用晚膳时同你说吧。”苏简煜扯了扯肖珩的衣袖,“你先前说有事要问我,究竟是何事啊?”
      “这个——”肖珩欲言又止,复又笑道,“倒也并非是要紧事,眼下朝中事务杂乱繁多,你只管忙你的便是。”
      “鬼鬼祟祟的可是有何上不得台面之事瞒着我?”苏简煜皱眉注视着肖珩,似是恍然大悟一般,“你可是在外头有别的男子了?”
      “殿下!你这是想到哪儿去了!”肖珩差点脚下不稳,脸庞涨红,“皇天有眼,我肖润川岂是这般的负心汉!”
      “最好是。”苏简煜努力转过身憋着笑,“走了,先去吃晚膳吧。”
      尚未踏入满庭芳,苏简煜便闻到一阵微弱的腥味,他这才反应过来眼下正是食用秋蟹的季节,只不过他素来都只吃蟹黄,清蒸的做法乃是肖珩所喜爱的。
      “总而言之,元槿之提议委实叫我意外。”苏简煜眼瞅着肖珩将蟹黄挑出,夹到自己的碗里,“也难怪周太傅会不为陛下所容。”
      “殿下觉得此举不可行吗?”肖珩咀嚼着蟹腿,“我倒是觉得周家父子的设想很是新颖,并非毫无道理。王朝更替的一大主因历来都是肉食者鄙,不能远谋。若是能将庶政归于朝臣,则帝祚可以百世不废,需要变更的只是当政的一小撮人。”
      “可是皇帝统而不治,”苏简煜面露难色,“我是在无法想象。”
      “那好,”肖珩就着蜀锦帕子揩了揩手,“来日东宫继位,殿下可有打算过该如何自处?”
      “什么意思?”
      “东宫不若今上,对朝政毫无兴趣。”肖珩解释道,“东宫承继大统之后,我疑心连朝议他都未必会愿意参加,届时殿下便是决断国是的主心骨,如此情形不正是君上统而不治吗?”
      “而我必然无法独断专行,凡事需与中枢各部大臣商议。”苏简煜顺着肖珩的假设思考道,“这便是周仪说待到皇兄继位再提此事不迟的缘故!”
      “东宫成为新君以后的确会是一个契机,”肖珩夹了一筷清炒藕片,“问题就在于殿下是否有决心彻底改弦更张了。”
      “你倒与周元槿是一路人,”苏简煜轻轻戳了一下肖珩的肩头,“你是何时对朝政如此有真知灼见的?”
      “到也算不上真知灼见,”肖珩抓着苏简煜的手温柔地摩挲着,“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殿下是嫡子,立场自然与臣下会有所不同。我只是觉得周元槿所提值得一试,毕竟国是全凭圣心独裁难免有所疏漏,由数人共同商议进行决断想必是更好的做法。”
      苏简煜歪头盯着眼前的饭菜,感慨道:“容我再消解一二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家人们看明白周元槿的蓝图了吗?(手动狗头)
    台风天,家人们尽量减少不必要外出哈~
    ——
    注:
    “银杏子成边雁到,木犀花发野莺飞”出自刘基《次韵和新罗严上人秋日见寄(其二)》。
    “肉食者鄙,不能远谋”出自《左传·庄公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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