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月照君》桂川健煜

19、赌注

　　苏简煜穿戴整齐走出来的时候，肖珩已经候在府门口了。他今日换掉了惯常的墨色袍服，改穿了一身靛色窄袖常服，脚着适宜长途行路的筒靴，整个人显得干练而又精神。相比之下，苏简煜的宽袖袍就显得些许散漫，也并未佩戴发冠。
　　“殿下。”
　　“六公子早。”
　　马车和一种随从都已经准备妥当，苏简煜钻入马车后，坐了少顷却未等到肖珩入内，不禁挑了帘子探头出去。
　　“六公子不上车？”
　　“诶？”肖珩站在车窗下，有些茫然，“学生看百户都是随行在侧，不敢逾越。”
　　“成蹊与本王是主仆，你是本王的宾客。”苏简煜有些好笑，“天下没有叫客人随行的道理，六公子上车吧。”
　　肖珩随即轻巧地上了车。
　　由于苏简煜此次出行随行人员较多，马车行路也较为缓慢。不过这样也好，等苏简煜抵达白鹿围场时，就可以避开与官员和勋爵们的寒暄，直接入席用膳。
　　肖珩对此次随行充满了不少的好奇，上了车之后就断断续续地向苏简煜问各类事宜。苏简煜解释了包括苏靖垣因为年幼无法随行、四品及以下官员除非受邀否则不得参加秋狝，以及整个秋狝期间大大小小的诸多议程。
　　肖珩安静地听苏简煜娓娓道来，心中对秋狝的重要程度也大致有了个底——如此宗亲贵胄云集的场合，苏简煜偏偏带上了他，连肖珉都没这个机会，这让肖珩实在有些得意。
　　苏简煜也看出了肖珩有些得意，说：“六公子似乎很是亢奋。”
　　“学生，”肖珩这才不好意思地收敛一些，“学生没见过世面，殿下见笑了。”
　　苏简煜笑笑，没再说什么。此刻马车已经行至弘义门外的官道，两旁的菊花已经有凋零之势，加之秋风渐起，整条官道竟是一副肃杀的景象。苏简煜隔着帘子注视片刻，有些落寞地叹了口气。
　　肖珩赶忙询问道：“殿下可是不高兴了？”
　　“朝踏落花相伴出。”苏简煜语气无奈，“上次路过这里时，这花开得还喜庆，不到一月就成这副光景了。”
　　“花开花落也是自然之理，”肖珩劝慰道，“就像人之生老病死。”
　　“话虽如此，”苏简煜玩弄着衣袖，“只是偶尔觉得，还不如松柏常年青翠，无花无果的也就罢了。”
　　“殿下切莫感伤，开花结果也好，终年青翠也罢，都各自有一番韵味。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美好的事物长留我们心中即可，倒也不必强求一成不变。”
　　苏简煜整理好袖口，笑道：“六公子在诗文上的进步倒是颇大，想来这半年也是有认真下了功夫，本王该考虑叫你做垣哥儿的师傅了。”
　　肖珩摸摸耳垂，谦虚道：“都是殿下一手指导，学生岂敢自夸。”
　　“你也不必自谦，”苏简煜没有直视肖珩，“这个年纪能沉下心来读书已属难得，不过凡事贵在坚持。”
　　“殿下说的是，学生——”
　　肖珩话没说完，马车右侧车轮似乎是撞到了石头，猛然一震。肖珩侧身正好坐在苏简煜的右手边，此刻他毫无防备，整个人被颠了起来，朝苏简煜撞过去。苏简煜尚未来得及作出反应，只见肖珩的脸庞贴向自己。
　　好在肖珩眼疾手快，迅速伸出左手撑住身体，两人距离贴上双唇只差毫厘。
　　苏简煜明显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以及肖珩略微粗重的喘息。二人四目相对，一时间竟是都愣在原地，暧昧的气氛陡然在狭小的车厢中蔓延。沉默片刻后，苏简煜开口道：
　　“六公子这么撑着，不累吗？”
　　“诶？——”肖珩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收手坐回原处，“学生失礼，殿下恕罪。”
　　苏简煜脸上泛着红晕，他别过头去挑起左侧帘子，好巧不巧，此刻正好无风，就连官道上也是静悄悄的。剩下的路上，两人各怀心事，没有再说话。
　　——
　　二人抵达围场时已经是午时二刻，苏简煜要去鹿鸣殿与宗亲一同用膳。由于午膳是皇家私宴，肖珩不便前往，便留在补桐书院里独自吃饭，这是苏简煜在围场的临时住所。
　　苏简煜没有在鹿鸣殿停留太久，因为到场的宗亲多半与他平素没有任何交集，端王自然也在场，还带着世子苏简熠，唯一能说上几句话的苏简烨自成婚以后又不再参加秋狝。苏简煜无意浪费精力应付，他向帝后和苏简焜请过安，稍微动了几下筷子便折回自己的住所，彼时肖珩才刚刚开始吃饭。
　　补桐书屋的草木并不算繁茂，正午的日光尽情地洒满整个院落，着实叫人觉得温暖。
　　“殿下这么快就回来了！”肖珩不无惊讶。
　　苏简煜开玩笑道：“想着六公子无人作陪，便快些回来了。”
　　肖珩闻言，略带满足地笑了笑。苏简煜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六公子用过膳可以休息片刻，猎试定在申时。”苏简煜接过肖珩给他递来的筷子，“一会儿本王会着人把打猎的行头送到你屋里。”
　　“好。”肖珩认真地听着苏简煜说话。
　　“话说回来，本王好奇，六公子出身清流人家，怎么还会打猎？”
　　“我娘刚死的那年，没人管我。”肖珩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就常跟着家中的马夫出门游玩，和他学了些技艺。”
　　“原来如此。”苏简煜有些内疚，“叫六公子提及伤心事了，是本王之过。”
　　“福兮祸之所伏，”肖珩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若不是以前，今日也无缘跟着殿下来开这眼界，兄长可是羡慕得紧。”
　　肖珩似乎总是如此乐观，苏简煜也跟着笑了。
　　——
　　二人再见的时候，肖珩已经换上了紧身的内衬，外头罩着银丝软甲，手上绑着狗皮臂缚。这软甲紧贴着肖珩的身躯，清晰地勾勒出他的肌肉曲线，他肩宽腰窄的身形也在此时显露无遗。苏简煜默默地咽了口唾沫——肖珩这副模样着实吸引他。
　　猎场距离此处不远，二人步行约两盏茶的时间就到了。肖珩跟在苏简煜身后入了席，太子苏简焜和太子妃邹氏和端王父子已经落座，苏简煜放眼望去，看到几户眼熟的世家，其中就有钟瀚和罗晖。世家和宗亲皆坐于御座的左首，右首则是中枢官员的座席。帝后尚未到场，御座后设立的嫔妃座席也都空着。苏简煜的座席紧挨着太子。
　　“六弟可算来了。”苏简焜在苏简煜落座后道，“这是哪位公子，看着倒眼熟。”
　　肖珩对苏简焜行了一礼，道：“禀太子殿下，草民肖珩，是殿中侍御史肖珉的六弟。”
　　苏简煜整理着袍服下摆，捧起茶盏说：“承英殿觐见时你见过的，后来在黍明殿我与他还碰过杯。”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苏简焜拍着大腿，“就是与你生辰只差了一天的肖六公子。可是怎么不见成蹊，他哪儿去了？”
　　“黔州来信，他回去碰碰运气。”苏简煜还是不咸不淡地道，“我便请了肖公子来替我撑撑场面。”
　　“那倒也未必，或许是个拆台的。”端王在一旁不咸不淡地说道。
　　肖珩一来不认识端王，二来被他这么讽刺，到底有些尴尬。苏简煜闻言放下茶盏，瓷器和木材之间发出一道不轻不响却足够引起人注意的碰撞声。
　　“素闻皇叔也是读过兵法之人，猎试尚未开始就如此轻视对手。从前我只以为端王府年年垫底或许是故意迷惑，如今看来倒像是实力有限。”
　　“你！”
　　“简煜开个玩笑罢了，皇叔不要动气啊。”苏简煜转向端王，无辜地说道，而后又极不易被人察觉地向肖珩眨了眨眼。肖珩顿时觉得自己有了十二分的信心。
　　“陛下入席，众臣跪拜！”全禄独有的嗓音从看台的帐后传来，所有人都起身下跪。正治帝在章皇后与数名后妃的簇拥下缓缓走上御座，他今日也换了一身戎装。
　　章皇后一身杏色大袖衣，上头用金线密织穿宝石珠子绣着祥云纹，头戴小巧的凤冠，冠顶的凤凰衔着一颗南珠，随着皇后的步伐微微晃动。章皇后耳垂薄，一般不戴耳坠。
　　“参见陛下、皇后殿下！”
　　“众卿免礼。”
　　众人重新落座，苏简煜跟着苏简焜又上前向帝后去请安，又与各宫嫔妃寒暄了几句。叫苏简煜有些意外的是，章皇后殿内的姜才人今日也在场，按照礼制她身为低阶嫔御是不能随行的。细问之下苏简煜才知道，姜氏已于上月晋封为嫔，为式微宫主位。姜氏与苏简煜年龄相仿，十年前作为医女被送入章皇后殿内侍奉。
　　“当真是恭喜姜嫔娘娘，”苏简煜对这位庶母行了一礼，“母后凤体幸得娘娘照顾，简煜在此谢过了。”
　　姜嫔装扮素净，只簪了一个青玉步摇。她欠了欠身，留给苏简煜一个微笑。
　　“申时将至——”全禄的声音通过号角传遍整个猎场，“请各府代表出列上马。”
　　苏简煜看向座席处，肖珩正在宫人的指引下往猎场中央走去，苏简煜小跑着追过去。
　　“六公子万事小心，别伤着自己。”苏简煜顺了顺气。
　　“多谢殿下关心，”肖珩一个跨步上了马，“珩谨记于心。”
　　“恭王殿下——”一个小内监慌忙地跑到苏简煜身边，手中捧着一个木盘，上头压着一张纸和一支笔，“柳尚书打发小奴来问殿下，今年下注何人、下注多少。”
　　“倒把这事儿忘了，”苏简煜看了看肖珩，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吩咐小内监道，“本王赌肖公子摘得头魁，赌三千两。”
　　那小内监迅速地在纸上书写着。
　　“三、三千两？！”肖珩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手笔，“殿下，这不合适吧。”
　　“本王有钱，赌个高兴。”苏简煜笼着手笑道，“六公子不必有所负担。”
　　肖珩接过内监递上的箭袋和弓矢，佩戴整齐后说：“那殿下便等我好消息。”
　　“猎试——”这一回是正治帝的声音。
　　苏简煜往后退了两步，对肖珩微微颔首。所有人都抓住了缰绳，蓄势待发。
　　“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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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肖六：有钱人的快乐果然是我想象不来的，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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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朝踏落花相伴出”出自白居易《春来频与李二宾客郭外同游，因赠长句》。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出自曹操《短歌行》。
“福兮祸之所伏”出自《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