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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子昇 ...

  •   按照惯例,上元过后才算出了年节,这是苏简煜这几年来为数不多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清闲日子。苏简煜素来不爱走动,除去初二那日带着苏靖垣去了趟颍国公府以外,其余时间便和肖珩腻在一起。
      不过二人倒是也没有闲着,苏简煜让肖珩把封侯所获的田契和地契一并找了出来,打算挑选一处位置合适的田庄作为基础,加以营建属于肖珩的淳安侯府。于是这两日趁着天气晴朗,苏简煜拉着肖珩跑了几处他认为还算称心的田庄,最终勉为其难选定了位于恭王府东南大约二里左右的一块空旷土地。
      肖珩看过选址倒是颇为乐观,说届时可以留出不少空间修葺花园,还说要请临安的工匠前来设计,把江南园林的古朴雅致搬来帝京。苏简煜想到颍国公府采用的便是帝京城里独特的地方风格,因此对肖珩的提议颇为支持。
      自打肖珩得了淳安侯的高位,先后有不明内情的官员前来结交,肖珩只好一一在街口小院里接见。起初旁人都夸肖珩节俭不忘本,时间久了便多出闲言碎语,说肖珩到底是小门小户出身,又是庶子,封了侯爵也还是摆脱不掉一副穷酸作风。
      苏简煜听不得诋毁肖珩的论调,所以营建侯府虽然并非迫在眉睫,但是却被他视为意义重大。用苏简煜的话来说,哪怕是修建完成空关着,这笔银子也得放手花出去。
      为此苏简煜煞有介事地从拾遗斋的某个角落里翻出一本早已积灰的《园冶》,没日没夜地钻研起来,除去一贯细心地写上批注,甚至还将其中的数副画作临摹下来。肖珩见苏简煜热情高涨,也不好意思制止,于是便领着苏靖垣在坐一旁对弈或练字,时不时地与苏简煜搭上两句没头没尾的话。
      初五这日苏简煜收到了苏简烨从甘州的来信,言及自己驻扎河西至今诸事都好,就是先前徐昌华被查办以后忙碌过一阵。苏简煜接着往下阅读,竟是惊喜得知荣王妃秋氏已有两月余的身孕。苏简烨夫妇结婚数年,如今这是头胎,苏简煜光是从字迹中便能读出苏简烨的欣喜和感动。
      美中不足的是苏简烨说秋氏近来偏爱在各类吃食中加辣子,口味比从前重了不少。苏简煜曾经听过酸儿辣女的说法,不免觉得略微可惜,肖珩却道民间说法未必准确,且一回生二回熟,保不齐秋氏日后还会再次受孕。苏简煜听罢倒也有所释怀,左右苏简烨也正值壮年,纵使没能生出嫡子,再不济也可以从宗室当中过继,并非大问题。
      苏简煜决定开年以后将这一喜讯告知嘉永帝和仁熹太后,并请晋封苏简烨为亲王,这是他应得的,也是苏简煜欠他的。
      苏简煜草拟回信时想起去年离京陪同先皇礼佛以前,他去见了尚为骁骑营都统的吴国公,要求后者严加监视苏简烨的动向。然而苏简煜下了死命令,不许伤及苏简烨分毫,他相信无论苏简烨做出如何离经叛道的行为,都非出于本心。
      事实证明苏简煜当初的心软,即使不能说正确,也至少是明智的。苏简烨从未想过要取而代之,就算是受到端王言语蛊惑,他的初衷也仅仅是想分辨清楚苏简煜在危急关头是否会选择宽恕自己,以此寻得一些他俩兄弟情谊的佐证。
      苏简烨的天真和单纯让苏简煜狠不下心来,幼时一同长大的情分更是让苏简煜在朝局还未明朗之际重新维护他。苏简煜自始至终都清楚,他们不过是樊笼困兽,互相倾轧最是无意。苏简煜想要的是终结前朝发生过无数次的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他做到了。
      等到十数年、数十年甚至百年以后,当后人开始研究正治朝落幕的前因后果,相信他们会眼前一亮,惊叹于苏简煜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苏简煜对此问心无愧。
      距离复朝尚有四日,苏简煜用过早膳后仍然打算继续学习园林之道,然而他尚未拿出纸笔,就被管事的告知罗晖登门拜访,现下已在正堂候着了。苏简煜掐指粗算,周仪的尾七是在除夕前后,看来罗晖忙完后事并未立刻返京,而是在姑苏停留了几日。
      罗晖身着墨黑素服,鬓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银丝却也清晰可见。罗晖的精神比前些日子好了不少,只是眼神黯淡无光,苏简煜瞧着总觉得不复从前。周仪的过世对苏简煜来说尚且是痛失挚友的沉重,对于罗晖又是何等撕心裂肺,苏简煜根本不敢想象。
      罗晖从姑苏带回了不少当地的特产吃食和年货,以及一封周淼向苏简煜言谢的亲笔书信。罗晖知道苏简煜爱读书,因此特地为他装了些书册回来,里头竟是凑巧有两本关于姑苏园林修葺的书籍,叫苏简煜很是喜欢。
      等待奉茶的间隙,苏简煜为着活跃氛围,向罗晖简述了营建侯爵府的计划。罗晖一一听过,只道回头定向肖珩道喜。
      “你一路舟车劳顿,原也不必着急来见我。”苏简煜将书籍交给前来奉茶的小厮,又转向罗晖问道,“姑苏一趟,诸事都还顺利吗?”
      “都好。”罗晖浅笑着回答说,“我与老太傅见了一面,原想着将元槿的遗物交还给他,他却并未收下。”
      苏简煜诧异地问道:“他可是——?”
      “元槿很早便向老太傅说明实情了,只不过从前我去姑苏周府寻元槿,他从不过问半句。”罗晖微微颔首,神情却很是失落,“早知如此,当时就不该有如此多顾虑。”
      “太傅年迈又多病,元槿孝顺,想来未曾告知你被諴王府逼婚一事。”苏简煜沉重地安慰道,“只恨我当时心思都在润川身上,没有察觉元槿的异样。”
      “殿下帮我查清諴王府的算计,助我脱离魔爪已是恩慈,切莫自责。”罗晖说到此处微微仰头,轻叹一口气,“只可惜天不假年,与元槿有缘无分,是我福薄。”
      苏简煜闻言不知该如何接话,他很想出言安慰,却也清楚罗晖心中的伤痛只有他自己有能力去抚平,外人再多的怜悯都是无济于事。
      “元槿的手稿我已研读过,他对五殿下的用心日月可鉴。”罗晖接着开口说,“只是元槿举荐我接手做五殿下的师傅,我着实忧虑自己是否能担得起此重任。”
      “就算你对自己没有底气,你也合该相信元槿。”苏简煜温和地注视着罗晖,“天下之事他算无遗策,我信你会是一名好师傅。”
      “殿下如此重托——”罗晖站起身郑重地向苏简煜行了一礼,“晖当肝脑涂地。”
      苏简煜端着茶碗摇晃道:“复朝以后我会奏请皇兄,授你为太子少师。”
      罗晖闻言一愣,试探性地问道:“我是否可以理解为,殿下已经说服陛下日后册立五殿下为储君了?”
      “我打算先请皇兄册立他为亲王,同其余诸子有个分别。如此既好叫别有用心之人有个底,也好让城儿尽早认识到自己的责任。另外——”苏简煜说到此处稍作停顿,接着怅然地说,“城儿封王一事,也算是我与元槿的约定。”
      罗晖沉默地点点头,与苏简煜交换了一个怀念的眼神,没有多言。
      “如今婚约取消,你家中可还有再为难你?”苏简煜将桌案上摆放着的果子推到罗晖面前,又伸手端起茶碗,“我担心的是你母亲。”
      “椿萱自那日以后只顾着咒骂諴王府,并未追究我这几日的去向。”罗晖露出一丝苦笑,垂头说,“他们不知我与元槿之事,只当我是受了打击这才离京的。”
      “你父母竟然不知?”苏简煜惊讶地顾不上喝茶,“元槿说伯爵娘子当时以死相逼要你迎娶嘉和县主,我以为你已据实相告。”
      “諴王世子主动与我交好,父亲要我不能怠慢我做到了,直到母亲前去提亲我才反应过来自己上当受骗。我虽然不好说出实情,却也努力抗争,结果便有了世子假意说他有计策可以助我取消婚约,却将我灌醉扔进了县主的闺房。”罗晖无奈地摇摇头,侧首望向堂外澄澈的天空,沙哑地说,“我想做的事,总是办不成。”
      “子昇啊……”
      “我叨扰多时,差不多也该回了,还有好些事要处理。”罗晖说罢起身,并示意苏简煜留步,“晖祝殿下新岁喜乐,殿下若是方便,代我向润川问候。”
      “好。”苏简煜也站起身,“新岁安康,子昇。”
      罗晖面无波澜地点点头,简单行礼过后就此告辞。苏简煜目送罗晖形单影只的背影逐渐远去,想起从前都是周仪与他结伴而来,不免感到唏嘘。从今往后,罗子昇出入朝堂也好,平凡度日也罢,他的身侧都不会再有周元槿的扶持——这个姓名带着光辉之人,最终还是失去了他命里的那道光。
      ——
      复朝以后的苏简煜骤然之间变得相当忙碌,需要奏请嘉永帝御准的事项便零零总总有十数件,光是誊写奏疏便花掉他不少气力,好在肖珩的字迹与他几乎一模一样,因此苏简煜可以忙里偷闲,由他口述再由肖珩记录抄写下来。
      罗晖的差事与苏靖城的封爵都涉及储君之位的讨论,苏简煜做起来也须格外谨慎。好在苏靖城的储君之位有先皇旨意作为保证,所以当苏简煜在议政时提出要册封苏靖城为亲王时,众臣并不意外,也无明显反对,反倒是为着封号争论了起来。
      苏简煜见众人僵持不下,索性提议将拟号一事交给嘉永帝自行决断,左右是他给儿子册封王爵,由他择定封号也属情理之中,即使苏简煜暗自担心,以嘉永帝的性格来看,恐怕苏靖城的封号大约会颇有些风花雪月的意味。
      罗晖改授正二品太子少师令兵部出现了侍郎职位的空缺,苏简煜暂时想不到合适的人选替补,最终在方承宜的举荐下,任命汪荃的次子汪国祥充任。除去这两桩较为紧要的事项,苏简煜将其余零散的政事交给各部自行斟酌,转而开始打点苏靖城的册封礼。
      嘉永帝最终圈选了“愉”字作为苏靖城的封号,他的意图也很明确,但求苏靖城能够余生欢愉幸福。苏简煜和众臣心知肚明,也没有再多作议论。册封礼定在二月二,去年这日是嘉永帝的登基大典。皇帝如此安排实乃有意为之,一切都在暗示众人,苏靖城将会是大昭的储君和未来的新帝。
      正当苏简煜忙于和宗正寺、礼部与内廷司协调册封礼的细节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打破了原先看似逐渐归于平静的帝京城——罗晖上疏皇帝,主动放弃世子身份,待他的伯爵老父百年以后,由胞弟罗暄袭爵。
      帝京城内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勋爵门户都开始暗地里议论起罗晖的行径,如此几乎要与家族决裂之举,的确叫外人百思不得其解,嘉永帝也不例外。于是苏简煜作为罗晖的伯乐,被皇帝召进宫中解释原因,并希望他能说服罗晖放弃如此举动。
      苏简煜在读过罗晖言辞恳切的奏本以后,不禁长叹一口气。罗晖深知自己之所以会被諴王府盯上的原因一在家世、二为官位,如今既然已受周仪临终嘱托,他自然不可能远离官场,脱离家族便是他唯一可选的避祸手段,也是他守住对周仪此生许诺的代价。
      “既然罗子昇心意已决,皇兄不如成全也好。”苏简煜不假思索地选择维护罗晖,同时也打定主意要把周仪保护起来,“帝师以清流贤名为重,他放弃爵位并无不妥。”
      “并非朕不通情理,执意不允。”嘉永帝说出了自己的顾虑,“朕担心的是数年以后若是他又反悔自己今日的鲁莽,又当如何?”
      苏简煜脱口而出说:“他不会。”
      “你好像很是了解罗子昇?”嘉永帝很少见到苏简煜如此斩钉截铁,“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苏简煜狡猾地将问题抛了回去,“皇兄宽心,若他反悔,我自有办法替皇兄解忧。”
      “罗子昇可是同你说过话?”嘉永帝好奇地追问道,“婚约取消,他可高兴?”
      “婚约属私事,不过既然事出有因,想来子昇也对皇兄出手相助感激不已。”苏简煜避重就轻地回应道,“他的一番赤忱已尽数写在奏本之中,皇兄放心便是。”
      从乾成宫离去以后的苏简煜不知出于何原因,竟是鬼使神差地往皇子所走去,他隐约感觉,自己或许会在那一方狭小朴素的院里找到凭栏而立的罗晖。
      苏简煜的直觉是准确而又可怕的——透过虚掩着的木门向里望去,他看到罗晖独自坐在石凳上,面前的桌案摆放着数道小菜。罗晖并没有食用,却在苏简煜偷窥的片刻,饮下了数盏苦酒。
      “交恩好之款固,接情爱之分深。”罗晖握着酒盏喃喃自语,“天道幽昧,差错谬于参差。”
      皇子所是周仪人生最后时光的承载,这里留下了太多周仪的痕迹。对于罗晖来说,担当苏靖城的师傅,既是周仪的遗愿,也用以延续周仪奋斗一生之信念。
      或许只有接手了帝师一职,罗晖才能恍惚地说服自己,周仪没有死去,而是依然留在他身边,就在他们曾经对谈中兴举措的一个个日光明媚的午后,就在他们撰写新政细则的一个个万籁寂静的深夜。
      门外,苏简煜伫立原地,一言不发;门内,罗子昇潸然泪下,泣不成声。
      大昭的皇子们出生、成长,及冠、封王,皇子所只是他们人生中短暂的停留处,年长的一拨离去,总有稚嫩的一拨填补。春去秋来,这间四方的院落里栽种了无数不知名的花卉草木,其中有不少已长成参天之势,它们遮风挡雨,呵护着尚未长成的皇子。
      这间小院是皇子们涉世以前的象牙塔,也是他们接受师傅教习的学堂。皇子所的记忆不止属于皇子,也属于每一位曾经在此鲜活存在过的官宦、学者和宫人。
      遗憾的是,小院南隅的一角并无草木,苏简煜幼时喜欢这其中露出的空白正好使得日光下彻,如今瞧这豁口露出的无边青空和缥缈云层,他明白了——这便是古籍上所载的共工氏怒触不周山所撕开的天裂。这其中的悔恨,旁人只可意会不可言说。

  • 作者有话要说:  抱抱子昇!
    ——
    “交恩好之款固,……,差错谬于参差”出自张华《永怀赋》。
    “遗憾的是……”本段改写自白先勇《树犹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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