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月照君》桂川健煜

103、贺礼

　　苏简煜和肖珩定在九月初五从临安出发，抵京以后稍作休整，苏简煜首先得就这几日由方承宜等人代理的政事一一听取简报，随后参加重九宫宴，当然最要紧的还是要思考如何封赏肖珩以及使团其他成员。因此苏简煜从返回帝京当天便即刻忙碌起来。
　　好在方承宜和袁轼是托付得起的，他们早就料到苏简煜回京以后会扎进政事之中，所以提前将一应事宜准备俱全，苏简煜只消阅看奏疏即可，这让他不得不再次感叹自己选定方、袁二人是明智的决策。如果将来朝臣之中能多几个方、袁之流，或许革新的宏图会推进得更为迅速，不过这都是后话，眼下苏简煜还没有精力思考太过长远。
　　就在苏简煜离京的十来日期间，地方官制改革的进程却没有落下，方承宜在奏本中表示各道及其下辖各府、郡的考核工作业已全部完成，目前已经进入遴选阶段，待地方将名单呈报朝廷以后，吏部会做进一步的考察，随后下达任命。如此一来，新官制就会正式在地方起步，苏简煜和议政处在过去几个月来的心思也算终于有了回报。
　　今日众人齐聚养性殿时，苏简煜显得相当乐观，甚至还主动说起了在临安的见闻，又提到十六年前自己跟随先帝东巡的旧事。袁轼没有参与这段难得的家常闲话，反倒是沉默不语地注视着苏简煜。苏简煜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很快找了个借口遣散了众人。
　　“袁卿可是又要问罪本王了？”苏简煜毫不意外袁轼留下，他示意袁轼就坐，“说说吧，可是政事上有何不妥之处？”
　　“此事原属殿下的私事，臣不该过问。”袁轼从容地行了一礼，语气却丝毫没有流露出歉意，“臣听闻，殿下在临安期间除去代太后拜谒灵隐寺祈福以外，还去了肖府为肖少卿的母亲——也就是肖侍郎的嫡母——庆生。”
　　“不错。”苏简煜明白袁轼既然敢当面与他对谈，他就最好做到坦诚，“不过本王的身份已做保密，肖少卿亲自嘱咐过的，应当不会有纰漏。”
　　“如此倒是最好，只是臣有句话想劝谏殿下。”袁轼说着站起身，上前半步，“殿下是先帝嫡子、陛下胞弟，您可以与臣下交好，但亲近便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前段时日宫中更是流传殿下与肖侍郎的风言风语，若是庆生一事再走漏风声，恐有损皇家清誉。”
　　“袁卿的顾虑本王明白，自会注意的。”苏简煜装作事不关己的模样，“只是你或许也知道，本王自幼交心的朋友并不多，肖家兄弟与我颇为投缘，这才走动多些。至于那些恶意中伤的传言，想来不久便会平息下去。”
　　袁轼眨眨眼，略微意外地说：“殿下似乎很是自信。”
　　“本王只是相信流言无稽，止于智者罢了。”苏简煜避重就轻地回应道，“不过袁卿既然今日好心提醒，本王日后自会留心。”
　　“殿下虚怀若谷，臣深感欣慰。”袁轼咽了口唾沫，接着问道，“眼下地方官制改革基本已经完成，殿下是否要着眼善后肖侍郎和使团了？”
　　苏简煜着实没有猜到袁轼会如此直截了当，不过结合袁轼方才刻意提及他与肖珩、肖珉过从甚密一事，现在的提问倒也解释得通了。
　　“袁卿有何见地，不妨说说。”
　　“臣只好奇，殿下打算如何封赏肖侍郎？”袁轼根本不与苏简煜客套，“是加官还是晋爵？肖侍郎日后是做功勋还是朝臣？臣愚钝，还请殿下不吝赐教。”
　　苏简煜稍微眯了眯眼，注视袁轼片刻，他在心中暗骂了一声老家伙。苏简煜可不打算即刻说出自己的计划，他反问道：“袁卿以为如何封赏最为合适？”
　　“肖侍郎青年才俊，胆识过人。此次出使虽然看似毫无成果，实则已悄无声息地挑起琅国内乱，使我大昭在至少十年以内无后顾之忧。”袁轼毫不遮掩地称赞着肖珩，“臣以为肖侍郎是可用之才，兵部、礼部皆有他的用武之地，做戍边将领亦无不妥。”
　　苏简煜这时看懂了袁轼的意图，神秘地一笑说：“袁卿劝谏本王不与臣下过分亲近是担心日后肖侍郎若是得到重用，或将成为名副其实的恭党一员。”
　　“正是。”
　　苏简煜不慌不忙地端起茶碗，品过一口茶道：“若是本王告诉你，太后与你正好意见相左，你打算如何辩驳？”
　　“这……”袁轼明显犯了难，他思虑片刻后直言道，“后宫不得干预朝政，太后的意见自然有其价值却也只能当做参考，臣请殿下三思。”
　　“袁卿啊袁卿——”苏简煜收起笑容，正色道，“陛下已与本王商定，不会让肖珩入朝，也不会再授官职，这也是肖侍郎本人的意愿。”
　　“那肖侍郎——？”
　　“不错，”苏简煜缓缓起身朝着殿门处走去，“他会封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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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九当日照例取消议政，宫宴定在酉时二刻开始，苏简煜在此之前有大把时间可以消遣。苏简煜想着有些时日没有见到周仪，因此在午膳时着人请他和罗晖一道过府，然而罗府管事前来回话称罗晖尚在兵部官署中忙碌工作，无法前来。
　　苏简煜觉得诧异，打算待周仪到来之后再作询问。周仪的气色比苏简煜上回见他时好了不少，不过看着还是憔悴，他穿着素简，没有任何的配饰。肖珩总是揶揄苏简煜和周仪是闺阁朋友，所以只要罗晖不在场，他通常也选择回避，今日也不例外——他带着苏靖垣到城南码头附近钓河蟹去了。
　　“一时兴起想着你我好久不见了，便把你请了过来。”苏简煜热情地挽着周仪往内院过去，“罗子昇大约是先前欠下不少公务，说是还在忙就不来了。”
　　“是吗？”周仪的语气听着淡漠，“他向来是把公务看得挺重的，总是怕辜负了陛下和殿下的期望。”
　　“我还以为你是知道的，不过一顿饭的时间罢了，他也真是的。”苏简煜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当下决定不再提罗晖，“你瘦了不少啊元槿，可有好好吃饭吗？”
　　周仪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多谢殿下关心，元槿往后会注意的。”
　　二人说话间来到随安室里就坐，眼下已经入秋，不好再贪凉，所以苏简煜命厨房准备了几个爽口暖胃的小菜和汤羹。静宜园里的银杏已有不少枝叶泛黄，伴随着时有时无的秋风，恍惚间倒还真有几分寂寥萧瑟的感觉。
　　“原本想着今日不谈其他，但还是忍不住想问一嘴——”苏简煜夹了一筷木耳，“城儿的功课近来如何？可有长进吗？”
　　“诗书倒是颇有进益，我在想教他些别的。”周仪实事求是地说，“我从前便和殿下说过，如今你我培养、扶持五殿下是以储君的标准在要求他。”
　　苏简煜颔首道：“不错，这一点皇兄也明白。”
　　“如此对我来说是再好不过了，我打算这几日便开始教授五殿下策论。”周仪接过苏简煜给他的汤勺，“自陛下继位以来，朝局可谓是日新月异，五殿下作为潜在的储君，他应该尽早接触政事，尤其是——”
　　“尤其是君上无为的理念。”苏简煜手执象牙筷，隔着汤羹冒出的水汽注视着对面的周仪，“元槿是想说这个吗？”
　　“殿下知我。”周仪笑笑为苏简煜添了一碗汤，“我这两日正忙于编写书册。”
　　苏简煜挑了挑眉，感叹道：“元槿如此认真，看来我将教习城儿的重任委托于你当真是没有错。”
　　“要教授的知识不少，还是有个条理会更好些。”周仪不咸不淡地回应道，“再退一步，若我因故无法继续担任五殿下的师傅，继任者也好有些思路。”
　　苏简煜咽下一口米饭，有些不明所以：“元槿此话何意？”
　　“随口一说罢了，殿下不必放在心上。”周仪摆摆手打岔道，“我们吃饭。”
　　午膳吃完过后，周仪稍作停留，趁着肖珩和苏靖垣回府以前便先行离去了。苏简煜总觉得周仪今日心不在焉，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是何处反常，思虑再三苏简煜决定继续观望一段时日再作打算。
　　肖珩和苏靖垣是在苏简煜午睡起身以后回府的，他们拎着两个中等大小竹筐，里头塞满了肥美的螃蟹，统共有二十多只，雌蟹居多。苏简煜看过以后让肖珩把螃蟹交给祥叔，先挑出几只清蒸，剩下的再做几道螃蟹的菜品，留着让肖珩晚上吃——苏靖垣今晚是要跟着苏简煜一同进宫赴宴的。
　　肖珩对此安排倒是无甚异议，左右他对无趣拘束的皇室家宴没有兴趣，然而苏简煜觉得委屈了肖珩，所以原定申时去寿安宫见仁熹太后的计划也被他在前两日取消，只为了能待在府中多陪陪肖珩。
　　“殿下是没看见垣儿钓螃蟹的时候有多欢快，”肖珩拉着苏简煜到后厨，他打发祥叔去歇着，亲自动手处理螃蟹，“往后若是得空，我想多带他出去走走。”
　　“你看着办便是了，反正垣儿如今是与你更亲近些。”苏简煜无奈地耸肩道，“话说回来，你俩这是把整条江里的螃蟹都钓回来了吧？”
　　“我就是有这野心，也没这本事呀——”肖珩听得好笑，转过身来轻轻掐了一记苏简煜的脸庞，“秋狝将近，到时候我教你打猎如何？”
　　“还未出先帝国丧呢，按照惯例今年是不会办秋狝的。”苏简煜任由肖珩对自己动手动脚，“不过秋狝不办，不代表圣驾不去猎宫，总之届时再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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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的重九宫宴是自八年前孝慈太后崩逝以来首次举办，不过介于正治帝国丧期还未过，仁熹太后特意嘱咐过不许铺张，参加宴席的人员也仅限近支宗亲和后宫嫔妃，不过苏简煜专门求了太后特许苏孝桐赴宴，以示对他的倚重。
　　长街之上每隔五步便摆放一盆当季的秋菊，除此以外再无其他点缀，虽然朴素节俭却反倒显得典雅大气。苏简煜牵着苏靖垣走马观花地行于长街，偶有来往的宫人停下向他二人行礼。苏简煜原本就是尊贵之躯，如今在前朝后宫更可谓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就袁轼这类清流出身的臣子敢于直谏，旁人见了苏简煜连大气都不敢出——当然，肖珩自然属于特例，他不仅不害怕苏简煜，更是叫苏简煜反过来多有迁就于他。
　　“垣儿，爹爹有句话要先嘱咐你。”苏简煜侧头俯视着苏靖垣，“宫宴之上记得少说话多吃饭，爹爹特地准备了一出戏要给你看。”
　　苏靖垣虽未听懂却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说：“润川叔叔已嘱咐过我了，要我听爹爹的话。”
　　苏简煜挑挑眉，露出欣慰的一笑，他轻轻抚摸苏靖垣的额头，没有再多说话。
　　黍明殿内灯火通明，各类金质餐具和器物更是把大殿映衬得富丽堂皇，每个坐席上都摆着一个茱萸囊，这是重九节的习俗。苏简煜的坐席位于皇帝左首，紧挨着苏孝桐，再往外便是苏简煜的几位庶出兄弟，对面则是一众嘉永帝的嫔御。
　　苏简煜领着苏靖垣入坐黍明殿时已没有其他空座，不出意外他们即使不是最晚也是倒数，好在嘉永帝和仁熹太后都清楚苏简煜的习惯，并无追究的意思。
　　“六王弟来得好生迟，叫我们好等。”冯贵妃突然不痛不痒地开口道，“六弟可得自罚一杯，以示歉意啊。”
　　“贵妃嫂嫂当真比母后和皇兄都严格。”苏简煜接过宫人递来的擦手热巾，和善地望着冯贵妃，“只是散席以后我还得带着垣儿回府，我又不胜酒力——”
　　“你迟到的毛病不是一日两日，朕早就习惯了。”御座上的嘉永帝帮腔道，“只要母后不责怪便好，母后——？”
　　“恭王从临安抵京不久多有劳累，又兼顾朝政颇为辛苦。”太后接话道，“今日本就是家宴，又何须如此计较，贵妃，你说呢？”
　　冯贵妃显然有些尴尬，但还是端庄地回了太后的话。
　　“既然六弟也到了，不如先看看各宫和宗亲送给母后的贺礼罢。”嘉永帝借此机会打着圆场，“还请皇后代朕主持，将贺礼一一呈给母后过目。”
　　邹皇后欠身行礼，在她的指挥下，一众宫人手捧锦匣整齐列队，准备有序地走向仁熹太后。苏简煜若无其事地将自己的茱萸囊收起来，打算回家送给肖珩把玩。
　　“坤平宫献鎏金羊脂玉如意一对。”
　　珊瑚姑姑从容地朗读着内廷司提前准备好的礼单，邹皇后应声向太后行了一礼。
　　“恭王府献合浦南珠两壶。”
　　苏简煜牵着苏靖垣，朝着太后御座的方向行礼的同时，他不露声色地与太后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又泰然自若地坐回原位。
　　“垣儿，”苏简煜对苏靖垣耳语道，“用心看着，好戏这就来了。”
　　“甘棠宫献——”
　　冯贵妃满脸得意地起身正欲行礼，珊瑚姑姑的声音却戛然而止，听上去十分为难。黍明殿内一时陷入沉寂，嘉永帝在沉默片刻以后稳声问道：“甘棠宫献何物？”
　　“陛下，奴婢不知。”珊瑚姑姑捧着礼单跪伏在嘉永帝跟前，“礼单上载明甘棠宫献金丝凤纹氅衣一件，只是……”
　　“只是什么？”
　　珊瑚姑姑迟疑地回答说：“只是奴婢也不知为何锦匣中装的却是散落的朱砂。”
　　嘉永帝难以置信地侧目注视冯贵妃，眼底的怒气再明显不过。太后更是直接阖上双目，一副颇为不耐烦的模样。
　　“不可能！”冯贵妃声嘶力竭地从座椅上跳起，迅速绕到御座前方跪下辩白道，“陛下，臣妾对太后的孝心天地可鉴，怎敢以朱砂行诅咒之事，定是有人存心陷害！臣妾恳请陛下明察，不叫臣妾蒙冤！”
　　“皇兄，臣弟以为贵妃所言不无道理。”苏简煜缓缓开口说，“贺礼在呈给母后之前经由内廷司统一存放，这其中会不会有人动了手脚也不一定。”
　　“正是！”冯贵妃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陛下，六王弟说得在理啊！”
　　“内廷司的人做事向来油惯了，左右不过是一盒朱砂。”太后语气平稳，好似全然没有动气，“哀家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婆子了，总有一日是要去见先帝的。皇帝啊，这事交给下头人去查便是了。”
　　“全禄——”
　　“回禀陛下，恭王殿下身为外臣，许是不晓得内廷的规矩。”全禄上前半步凑到嘉永帝身边耳语道，“各宫和宗亲献给太后的贺礼乃是祥瑞之物，内廷司的宫人身份卑贱，是碰不得这些物件儿的，更不用说是在这其中做手脚了。”
　　“你胡说！”冯贵妃怒不可遏地指着全禄骂道，“你身为内廷总管，定是你纵容那些贱奴陷害本宫，陛下！陛下明察！”
　　“陛下明鉴，”全禄跪下解释说，“未免内廷司宫人监守自盗，库房钥匙乃是由龙武卫的钟指挥使亲自保管，老奴根本进不到库房内啊。”
　　“那倒是奇怪了，钟指挥使与贵妃无冤无仇的，且按照规矩他更是不可能单独进入库房，这——”苏简煜面露难色，“问题恐怕还是出在甘棠宫里吧？”
　　嘉永帝冷冷地质问道：“贵妃还有何要辩解的吗？！”
　　“陛下，臣妾没有……”冯贵妃不住地摇头，喃喃道，“臣妾真的没有……”
　　“请皇后晓谕六宫：贵妃冯氏失孝于太后，更借朱砂行诅咒之举，自即刻起斥降为昭仪，迁居蓼萧馆，无诏不得外出。”嘉永帝挥手示意宫人将冯氏架出殿外，“朕以仁孝治天下，不忍太后劳心劳力，故皇长子苏靖圻交由婉太妃姜氏约束养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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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简煜一出手，非死即伤（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