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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昨晚夜雨潇潇打落丹桂满园,氤氲潮雾合着金色晨光绵绵钻入殿中,齐璟自梦境中醒来,鼻尖萦满细密绵长的香气,淡淡的甜,薄薄的腻。他阖上眼,仔细地嗅了嗅,恍惚间方才还清晰刻在脑中的梦连同梦中的那个人都变得模糊起来。
      帘外传来削微的脚步声,宫人压着嗓子低声道:“娘娘,药煎好了。”
      齐璟转头向外看去,晨光如一团金色烟雾将谢琳琅整个人包裹其中,重帘摇动之下如画眉目影影绰绰,,她像是场捉不住亦握不到的镜花水月。
      她伸手托在碗底,大袖之下的手腕玉白伶仃,羸弱不堪一握,没有丝毫犹豫地将碗中药汁一饮而尽。
      微风自殿外而来,拂过重帘如吹皱一池春水,齐璟抬手挥开锦被时发出一阵窸窣声响,谢琳琅听见了,自帘外转入室内,俯身行礼,温声唤:“陛下。”
      齐璟淡漠地应了声,垂眸不去看她,宫人自外鱼贯而入环绕在身侧,小心翼翼地伺候他更衣梳洗。
      谢琳琅捏起腰带迎上前来,双臂环过他腰间,那一瞬的接近极短,齐璟却依旧闻见了她发间有淡淡薄荷香,压过了扬沸的桂子香气,他下意识地想要去寻更多,可是她却先一步退开了。
      “陛下,膳食已备好。”
      齐璟抬眸睇她,那杏眼弯起新月般的浅弧,髻间金凤衔珠摇曳泛起陆离光影,这一切在九尺高墙中唯她可有。
      他点点头,缓步往外去,谢琳琅随在身后,鎏金裙摆拖曳过地面发出沙沙声响,一丝一毫尽拢入他耳中。
      二人隔桌而座,一顿早膳吃地安静,他们之间一贯少话,宫人们也早就习以为常。
      就着饮茶的空隙,齐璟分出一线目光悄悄打量过去。谢琳琅微微垂首,黛眉青软,浓密羽睫遮掩眸光,天光掠过檐下被卸去大半明媚,落在她身上,朦胧如轻雾般。
      许是察觉了他的目光,她抬首看过,笑问:“陛下,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她的目光澄澈无他,齐璟一眼跌进竟有些猝不及防,杯盏落在桌上极轻的一声脆响,他别开视线,沉声道:“无事。”
      谢琳琅便笑笑不再说话,有內侍自殿外来,“陛下,琢明仙长已在观文阁恭候。”
      齐璟轻轻颔首,站起身往殿外走去,行至殿门处却顿足回顾,他看着谢琳琅迟疑了一瞬,最后还是开了口。“皇后生辰将至,不知可有心仪之物?”
      谢琳琅生于“露凝千片玉,菊散一丛金”的八月仲秋,只比“人月两团圆”的中秋佳节早了三天。以往每到这日朝阳殿中便设小宴为她庆贺一番,依着惯例也会派人往齐璟处传话相邀,只是十之八九会被他冠之以“政务繁忙”的借口避过,到场的不过是随口一句吩咐由內侍备下的贺礼。
      帝后失和在这四方城中是份不能宣之于口的心知肚明,可是这份默契却在今日清晨被齐璟亲手锤开一线裂纹,四下宫人纷纷屏气凝神,静待帝王这突如其来的垂青将结出怎样的花果。
      谢韫微一俯身,嫣红菱唇轻牵一抹谦敬的笑,恭顺回道:“多谢陛下恩典,妾身深受皇恩浩荡已是难当,别无他求。”
      她说的很慢,一字一字,柔软而清晰,齐璟听完没有说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上了御辇。
      宫人抬着他稳稳前行,走出许远,齐璟半回首向后看去,朝阳殿外依旧矗立着一道不曾离去的纤细身影。
      那是皇后,他的皇后,深受满朝臣工称赞这国朝最无可挑剔的皇后。
      齐璟回头,缓缓阖上双眸,不觉间逸出一声叹息。深宫之中流年漫漫,将所有人都磨砺得面目全非,越往高处便越是孤寒,他们已经习惯将自己锁进冰冷的外壳中日复一日麻木如行尸走肉。
      可他也曾见过这苍白之下的一线鲜活。
      那是他已下旨封谢氏女为后,前朝臣工并未就此心满意足,他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谏言恨不能连他喘息中的边边角角都伸手触及。中宫空悬不行,椒房无宠不行,若再提及帝后离心更是危及江山社稷,祖宗基业几要毁于旦夕之间。
      他被念得没有办法,只得按下脾气往朝阳殿去一趟,做做表面功夫。盛夏的日光在身上落下灼人的温度,齐璟想自己当时脸上定是有骇人怒气,唬的殿外值守的宫人竟连通传一声都忘了,由着这一朝帝王径直行至廊下。
      “是自江东来的杏脯?”
      他辨出那是谢氏女的声音,却又与常日不同,语调隐隐雀跃,话尾处带着几分淅沥的软糯,银勾般自心上划过。莫名的,浮在身上那层燥热便散尽了,他驻足在廊下听得里面传来似是匣盖开启的削微声响。
      有宫人小声道:“是谢大人托人递进宫的,奴婢记得以前在江东时娘娘不是最喜这杏脯?”
      纵有满朝臣工交口称赞,也不过是个方满十六岁的小姑娘,哪里能时时妥帖?齐璟殿外轻轻扯了下嘴角,像是捏住了错处一般,心中泛起一层得意。
      可是下一瞬,这零星的得意却化作烟云消散。
      “啪”的一声脆响落下,谢皇后的嗓音压得低沉,“宫中所食所用须经尚造局造册采买,严禁私相授受,念你初犯,本宫饶此一回,拿下去!”
      唇角的笑意垂落成一条紧绷的线,这一瞬齐璟心中只觉苍凉,九尺宫墙之内容不下常人的欢喜悲哀,他和她不过是俗世中的一对扯线木偶,一言一行由人不由己。
      这点久远往事本已遗落岁月的角落里,却在这个清晨掀开灰蒙蒙的幕布重新走了出来,抖落满身尘埃依旧鲜活。
      修长清瘦的指尖捏在一处捻了捻,齐璟接下来的话语焉不详。“那药……皇后……”
      跟随他多年的內侍却听懂了,“那药皇后一直未曾拉下。”
      接下来便不再有话,直到御辇停在观文阁前,齐璟起身下轿,将步入阁中却又停下。“传御医来。”
      秋日的风拂过衣角,吹散博山炉上袅袅香雾,琢明自卷后抬眼看向齐璟,笑问:“陛下可是有心事?”
      齐璟捏着经卷的手紧了紧,沉声回道:“并无。”
      琢明便笑笑不再说话,恰逢內侍引着御医前来,齐璟放下手中经卷,对着御医问道:“皇后的身子可还好?”
      琢明心上一动,看向齐璟。他神色放松,看上去甚是随意自在,一手搭在膝上,食指沿着帝王衮服上的五爪金龙轻轻地画着圈。琢明深知他自幼内敛鲜少喜形于色,可每每紧张在意之时便习惯用指尖摩挲。
      御医垂首回话,“皇后娘娘凤体康健,定能千岁无忧。”
      “嗯。”齐璟顿了顿,状似不经意地接着道:“既是如此,那药便停了吧。”
      合寝之后的那一碗苦药是这深宫中不能宣之于口的第二份心知肚明,可眼下看来已经在这寻常的一秋日清晨翻做历史。
      这天地间似乎总是如此,看来亘古不变,却是时时流转不休。
      御医心领神会,领命而去,室内惟余琢明与齐璟相对而坐。
      齐璟沐着他的目光神情讪然,轻咳一声遮掩道:“满朝臣工揪着子嗣一事不放,实在是让朕头疼不已……”
      他说着却又停了下来,吞吞吐吐地模样很是罕见,琢明接过话头,“陛下想开了,这很好。”
      齐璟听完目光微定,闷声应了句,“嗯。”
      他说完便不自在地别开视线,刚好错过琢明瞬间黯然的眼神。
      这世上有些感情自一开始便没有活路,你一时私心的放任它生根破土,终有一日要受着锥心错骨之疼将它硬生生连根拔起。

      皇后生辰那日天是个难得好天气,碧空无云,秋风沁爽。这段时日来自各地的贺礼流水般的入了朝阳殿,堆叠如山,将宽阔殿宇都衬得逼仄起来。
      属于琢明的那份就夹在这之中,一尺见方的梧桐木盒,檀黑颜色,并不打眼,可是谢琳琅却一眼认出了它。
      她执一盏清茶端坐在椅上,随手点了几样,让宫人搬到自己面前。金丝如意、珊瑚宝钏、碧玉珠钗……最后却是一盒来自蓥华街的点心,在一众珠围玉绕之中不起眼到极点,明晃晃写尽寒酸二字。
      谢琳琅笑了笑,尚好,这世上还有一人惟愿她能在光芒万丈之中尝到一丝甜。她招招手,宫人便将点心放在她身侧的安几上,同瓷白茶盏摆在一处。
      谢琳琅捏起一枚点心尚未来得及送入口中,便有宫人自殿外快步行至她面前,面色欢欣,福身行礼。
      她迟疑了一瞬,手落回了原处。“可是有事?”
      宫人恭声道:“陛下方才派人来传话,道是晚些时候要往咱们朝阳殿来。”
      谢琳琅秀眉微拧,拢起一汪疑惑在眉间打转,她侧首向着身侧人吩咐道:“即是如此,便备些陛下喜欢的膳食。”
      “是。”
      宫人乖顺应下,可是面前传话的人似乎并未有离去的意思,她抬头向着上首看去,面上盈盈一兜雀跃,连嗓音都是颤颤的。
      “娘娘,方才御药处的人前来通禀,说是陛下有命那药以后勿需再喝了。”
      殿内的亮光似是在刹那间被抽了干净,谢琳琅瞠了瞠双眼却依旧看不穿眼前的混沌,帝王的恨或爱都是一刃锋利的刀剑,前者教会她持身自正恪守本心,后者教会她前路望尽心字蒙尘。
      檐外雀鸟叽叽喳喳,是在嘲笑她那注定无法苟存的痴痴妄念。

      琢明会离开一事好似早就写进预料之中,消息传来时,谢琳琅立在窗前望着院中那株光秃秃的木棉树正出神。
      宫人走上前来替她披上鹤色大氅,低声说起此事。
      谢琳琅笑了笑,面上有什么稍纵即逝,快到抓也抓不住。“仙长并非俗世之人,自然也应脱出世俗之外。”
      宫人见此也不再多言,又低声道:“陛下说,他这几日留琢明仙长宿在宫中,便不来朝阳殿了。”
      谢琳琅点点头,没再说话,冬日凛风罡烈,穿行于木棉树丫之间发出萧索声响,她觉得今年的冬较之以往似是冷了许多。

      琢明离开那日,一早便入了宫中拜别。齐璟拖着他絮絮地说了许多,他耐心地一一听下,待出得大殿时已近晌午。
      已是凛冬时节却偏偏落下了细雨,潮湿阴冷的风扑在面上,刺骨的冰凉。身侧,宫人为他撑着伞,琢明穿过如丝雨幕望见有人着一身华服立于宫墙之下,金丝花钗冠,真红大袖翟衣,缎面金丝的褙子是这灰白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他疾步向前行去,脱出伞下,冰雨迎面而落,挂在纤长卷翘的羽睫上摇摇欲坠,最后擦过颊边落在肩上。
      身后內侍见此,只得小跑起来,却依旧落后一截。
      琢明行至谢琳琅身前,行礼道:“琢明见过皇后娘娘。”
      谢琳琅微微一笑,眼角泄出一缕光。“本宫前来送送仙长。”
      她说“送”就真的只是“送”而已,立在那儿说了几句寻常的客套话,规规矩矩,妥帖极了。
      琢明看着她的眼神隐隐含笑,“琢明此去定会诚心祝祷,惟愿娘娘平安喜乐,安泰顺遂。”
      谢琳琅眸光一柔,目光兜进漫天细雨之中,须臾之后又徐徐收回,擦过他淋湿的肩膀落回清隽面容之上。
      “本宫记得入宫时也是在此处,仙长前来迎我,那日亦落了雨,仙长未曾撑伞一路而来,肩膀都湿透了。”
      曾以为空负这许多年岁月,他们在俗世之中隔着越不过的山海相望,那些个微乎其微的事早就掩进岁月风尘之中湮灭成灰,却不想是被人拾起,珍之重之地藏匿起来,如此却也够了。
      琢明抬起头,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如此坦荡地直视她。他眼角堆起浅浅笑痕,“琢明亦记得。”
      谢琳琅嫣然一笑,眉眼间的明媚似是将灰白色的雨雾都映衬得鲜研起来。
      “仙长,一路保重。”
      琢明拱手向她行礼,谢琳琅视线自他发间划过,没有丝毫留恋,施然远去。
      有些人永远不需言及“再见”二字,心上总有一寸天地空置于他,即便天涯海角,亦是牵心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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