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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四月初七,天子于明光殿设宴犒慰诸卿,殿内灯火通明,如炬灯火直将暗沉天色都映亮几分。
      宴上一道鹿肉羹颇得齐璟喜爱,连吃数口方才停筷,侧首对着一旁的內侍道:“这鹿肉羹,你给贵妃送道去。”
      他话音一落,殿中的气氛陡然一僵,御史台那几位素来以诤言直谏著称的大人无不寒了脸色,在心中暗自痛骂“妖妃祸国”。
      內侍应下,却又怕自己若去会招致臣工谏言,一时间踌躇不定。
      谢琳琅本端坐于齐璟身侧,见此景,不慌不忙地开了口。“陛下,贵妃怀有身孕,这鹿肉虽味美难得,却并不适宜孕中妇人食用,不若换道别的?”
      齐璟闻言看向她,良久后轻轻颔首。“还是皇后心细入微,倒显得朕疏忽了,如此便罢了。”
      他说这话时面色浅淡,声音更冷,很是凉薄的模样。谢琳琅好似未见,依旧笑得温婉。“陛下一心系于江山社稷,是百姓之福。”
      此时,门外传来內侍略显尖细的通报声,“仙长到——”
      齐璟双眸一亮,“快请!”
      一道颀长身形踏入殿中,他头戴鹤羽冠,着青色道袍,面容如玉,瞧上去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他往殿中站定,不曾跪拜只站着行了一礼,“琢明见过陛下与皇后娘娘。”
      齐璟笑得开怀,朗声道:“仙长勿需多礼,赐座。”
      话落不多时,便有內侍搬了桌案,往齐璟下首最近处安放,琢明便在此落了座。因着他茹素,內侍只往他面前放了茶水并几碟素珍。
      琢明抬眸向上看去时却正撞进谢琳琅的眼神中,心上一滞,一时忘了反应。
      倒是谢皇后甚为坦荡,向他颔首一笑,便回过身去不再看他。
      接下来自是笙歌宴乐君臣尽欢,待宴散时齐璟已有了几分醉意,却仍将琢明留了下来。谢皇后见此只唤来內侍,嘱咐他们备好醒酒汤仔细服侍,而后也不曾多言一句,行礼后便往自己的昭阳殿去了。
      琢明随齐璟入了殿中,见他步下微晃,伸手搀了一把。齐璟顺势将重心压在他手上,往榻上落了座。
      “阿兄,你此番回去,可还安好?”
      琢明与齐璟并无血缘相系,昔年琢明师尊曾受先皇大恩,后又受先皇所托,以问道为名将琢明送往宫中相伴齐璟。
      多年相伴,琢明与齐璟亦友亦兄,几度救他于危难之中。齐璟亦真心待他,不但允他自由出入禁中,私下里总唤他“阿兄”。
      “琢明此去一路平安,陛下放心。”琢明顿了顿,方接着道:“陛下之前嘱托的丹药,草民也一并带回。”
      齐璟顿时喜上眉梢,“多谢阿兄,如兰这一胎怀得凶险,我甚为担忧。”
      贵妃齐如兰为太后养女,昔年曾以大陈公主身份和亲北戎,两度异嫁,历尽波折最终回到齐璟身边。大陈百姓无不动容于天子对贵妃的深情不悔,民间对此间故事广为流传,称颂不已。
      可是这恰是扎在前朝诸臣心中的一根刺,反对的声音自齐如兰回宫那日便不曾停歇过,哪怕此时她腹中已怀有齐璟骨肉,皇家唯一的血脉,亦是不有半分缓和。
      齐璟虽能力排众议独宠齐如兰,却绞不灭前朝臣工的声音,平日里慎之又慎,将齐如兰所在的宫殿围守的如铁桶般,纹风不透。
      琢明闻言眼睫低垂,最终也只轻声道了句:“陛下宽心。”
      齐璟对他此刻略显黯淡的神情并未察觉,自顾自地道:“阿兄,我只愿余生能与齐如兰和孩儿相守,别的我什么也不在意。”
      昔年齐如兰毒入骨髓,本就不宜受孕,可她一意孤行只想诞下齐璟子嗣,自被诊出有孕时起便日日汤药不断,可饶是如此,只怕也是枉然。这个事实琢明看的明白,想来聪慧如齐璟定也不是不知。
      琢明的眼神又暗了些,几番犹豫最后还是开口道:“陛下乃是天子,当以社稷为先,泽被万民,万万不可过于耽溺情爱。”
      齐璟神色一滞,似是受挫般丧气开口:“阿兄,怎得连你都同我说这些?”
      琢明看着他,许久才缓缓道:“我也是为你好,这天下万民仰你而生,身家性命只系于你只念间,你须得克己为政方不愧对亿兆黎庶,亦不愧于祖宗社稷。”
      “呵——”
      齐璟迸出一声冷笑,“阿兄这番话倒和前朝那帮道貌岸然之辈愈发的像了,当初他们逼我封谢氏女为后时,也是这般说的。”
      三年前,天子封谢氏女为后,满朝文武无不称和。陈郡谢氏,屹立几朝而不倒的世家大族,江东世家莫不惟其马首是瞻,封谢氏女为后便是将整个江东牢牢握在手中。
      “皇后她——柔婉贤淑宽厚慈检,前朝后宫无不宾服。”
      齐璟突然转头看着他,方才的笑意已收尽,面容冷肃。“是,她节己有德御下宽厚,她是满朝臣工笔下舌尖最完美无缺的皇后。可是阿兄你可曾想过,她这般清明处事恰是因为她只将自己当做皇后。”
      琢明一时无言,这位被前朝臣工赋予无数溢美之词的皇后实在是个太过完美的存在,行事有度,处事泰然且从不徇私,恍若生来便无欲无求一般。满朝臣工对她有多称颂,对齐如兰便有多唾弃,“妖妃”一称几度响彻朝堂,满朝文武皆指责其祸乱后宫,致使天子子息单薄危及社稷江山。
      齐璟说完了也不期待他的回答,深深地打了个哈欠,眼尾浮红,几分困顿的模样。琢明见此便起身道:“天色已晚,我也应当告退了。”
      他虽可自由出入宫禁,却没有在宫中留宿的习惯。齐璟也不强留,只嘱咐他这段时间得空便入宫中。
      琢明垂首应下,便退出殿中。
      孤空一轮缺月,楚乌落在檐角闷声“咕咕”而鸣。內侍跟在他身侧,手中的宫灯只照亮了身前几步。琢明刚踏入永巷,便见着一名內侍提灯立于巷口,看见自己时双眸一亮,迎上前来。
      “见过仙长。”
      琢明这才辨认出来人是皇后身边的人。
      灰衣內侍一手提灯,另一手提了一雕花食盒,笑盈盈地道:“方才宴上俱是荤腥之物,只怕仙长所食甚少。皇后娘娘特命小的备下清淡素珍恭候于此,还望仙长笑纳。”
      垂在袖中的手微微一动却又顿了下来,夜风拂过,吹动笼中烛火晃过眼前,一段明暗摇曳。
      那內侍见他未有动作抬头向他看过一眼,琢明伸出手自內侍手中接过食盒,轻轻道了句:“琢明谢过皇后娘娘恩典。”

      窗外绿叶成帷,微风过吹落一阵萧萧花雨,食盒被摆在临窗的案上,博山炉中檀香袅袅,一卷《清静经》规规矩矩地摆在一旁。
      大道无情,运行日月;人心好静,而欲牵之。
      琢明凝视许久,缓缓阖眸,念念一声却是:“无量天尊。”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日,琢明不曾入宫,直到宫中传来消息道是天子雷霆盛怒,将两位御史打入天牢,等候发落。
      琢明得了信儿,便匆匆赶往宫中,路上将来龙去脉问了个明白。
      原来齐璟欲为贵妃腹中孩儿立祀祈福,不肖想定是招致前朝一片反对,其中御史台的两位大人言词颇为激烈,直呼“妖妃祸世,国将不国”,惹得齐璟大怒,当场便敕令斩杀,好在丞相及时调转话头软语相劝这才拦了下来。
      琢明行至殿外却是一愣,时已夏至,他自宫门疾行而来便已是汗流浃背。而烈日之下,谢皇后翟冠加顶,宫服九重,一动不动地正跪于殿前,汗水沿着额际安静淌下,她脸颊晕红的并不自然,像是玉雪芍药之上被添了一笔朱砂。
      琢明向她行礼时,她并未看他,仍是定定地跪着,恍若只是一尊肖似谢皇后的雕像。琢明只停了须臾,便大步入了殿中。
      玉色杯盏尽做一地碎片,承载圣人规训的书架翻倒在地,偌大的殿中一片狼藉。齐璟就坐在这满地狼藉中,一手撑额,无力又困顿至极的模样。
      “陛下……”
      听得琢明一声,齐璟也未曾抬头,低哑着唤了一句,“阿兄。”
      千言万语梗在胸中却又不知如何说起,琢明想也许齐璟并无何处需得苛责,他只是太爱一个人,可这份爱,俗世偏偏难容。
      他在齐璟面前矮下身,伴着他无言静坐。
      许久,自殿外鼓进一阵风,吹动曳地帷幔荡起水样弧度。齐璟肩膀颤动,徐徐抬头,他双目赤红,嗓音里是走投无路的颓败。
      “圣人无常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阿兄,你曾说过君子立世皆奉圣人为先,聆圣贤教诲。可为何满朝臣工熟读圣言,偏偏对上如兰却做不到一个‘善’字?”
      桌上更漏时断时续,午后日光正盛映亮阖殿,琢明看着齐璟,却觉得这光射不进他的眼底。“陛下,满朝臣工熟读圣言,为的乃是天下黎庶,江山社稷,求的是政通人和,海晏河清。”
      君王之爱,讲的是云露均沾,求得是“持平”二字。好似是几方割据,势均力敌,不偏不倚,若是有谁贸然打破这种平衡,必然是众矢之的。
      齐璟怔了一下,随即勾唇苦笑出声。“罢了。”
      琢明转头向殿门外望去,明明隔得很远,可眼前却仍浮现出那道端正跪着的身影。“陛下,天气炎热,是否让皇后她先回昭阳殿去。”
      齐璟看向殿外,眸中滑过一抹雪亮。“皇后德冠□□,威容昭耀,只怕不出三日众臣工夸赞的奏疏便堆满朕的案头。”
      琢明听完没有接话,齐璟站起身来,肩膀却是垮的,一如在过往岁月中的无数次妥协一般,这次依旧如是。他招过一旁內侍,“派人送皇后回朝阳殿。”
      他说完便转身向内殿去,“阿兄,朕乏了,你且回吧。”
      琢明到殿外时,谢琳琅已起身,因着跪的时间太长,她双膝钝痛,险些踉跄着又摔回地上,幸而有內侍搀扶这才站稳。
      琢明走至她面前行礼,“琢明见过皇后娘娘。”
      “仙长。”
      明明是清清淡淡的一声,却惹得心念腾起,那些原不应说的也脱口而出了。“娘娘,陛下虽贵为天子,可爱子之心拳拳乃本性所驱,娘娘为□□之首当为表率,却也应顾念自身,何不避其锋芒?”
      谢琳琅静静听完,没有回话。她面上看不出愠怒,亦或者应说是神色淡然,除了几分虚弱再无其他。
      琢明踟躇着抬头看去,脸上那层酡红尚未退去,却有苍白自眼角眉梢透露出来,午后骄阳似是融开了那层坚硬的壳,谢皇后暂且退开了,谢琳琅稍稍走了出来。
      “本宫实则不在意的。”
      琢明愣了,他不知这个“不在意”指的是什么?是立祀祈福,还是众臣称赞,亦或是陛下……
      想到这儿,他猛地惊醒,万千思绪就此戛然而止再不敢探想分毫。
      琢明低下头,不再说话。
      谢琳琅垂眸,看着他发顶鹤冠,轻轻道了句:“有劳先生。”
      这一句像是打开闸门的钥匙,往事汹涌而来让琢明有一瞬怔忡,再抬头却只见鸾轿远去的剪影。

      那是在冗长的拉锯之后,齐璟终于松口妥协,下诏命谢氏女进宫。
      谢琳琅进宫那日天算不得好,一早便层云阴翳,不多时就悠悠落了雨。宫人们站在廊下连连摇头,直叹大抵就连老天都知晓这会是对板上钉钉的怨侣。
      只是过了不久,这份作壁上观的哀叹却变成了一把火烧到自己身上,众人无不惶惶不安如热锅上的蚂蚁。
      谢氏女车架已到宫门前,而本应前去亲迎的天子,不见了。
      琢明明了,这不过是他被迫妥协之后无法压抑的那点倔强火气。可是他多少觉得这有些失当,毕竟在齐璟松口封谢氏女为后的同时,满朝臣工对他封齐如兰为贵妃一事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仙长,您说应当如何?”
      內侍站在阶下忐忑的朝他看来一眼,琢明多少有些无奈,大抵是齐璟待自己太过亲厚,寻常里诸事总喜欢同自己相谈,让他们将自己错认为能解他们燃眉之急的那个。
      可是,他还是开了口。“我去看看。”
      內侍欢喜应下一声,小跑着在前引路。
      雨丝如烟雾般缠绵于天地之间,拂在面上一片冰凉,还未到宫门,便已望见一银顶暖轿,粉色帷帘虚虚掩下阻隔视线。
      琢明疾步上前,垂首行礼,“琢明奉陛下之名特来恭迎。”
      帷帘拉开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琢明抬首向上看去,鹅黄流苏后隐隐露出一张花容,峨眉婉转,目若澄澧,颊边一点小痣,低眉敛目间端庄柔婉。
      她抬眸向自己看过一眼,便立刻垂下眼睫,微微俯身,轻声道:“有劳先生。”
      那已是许久之前的事,却总于午夜梦回之时一遍遍在他梦中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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