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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6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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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前一直以为眼泪这种东西毫无用处。
就像灵视无法解决人的寂寞,眼泪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但事物的存在可能都有合理的原因,人会哭泣也不仅仅是因为悲伤,当特定的情绪超过阈值,心里的堤坝无法继续维持,那些忍耐压抑许久,甚至连本人都没意识到的感情也会随着眼泪汹涌而出。
情绪好像被放大了,同时又好像变小了,曾经无法负荷的情绪被揉成小小的一团,在泪水中逐渐泡开化散,变得温柔而软和,最后慢慢消失不见了。
胸口的重压离开了,扼着心脏的手松开了。
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之后,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宛若新生的世界在朦胧的光线中醒来,夜色褪去的天空渐渐变得明亮。
棕榈叶随着海风轻晃,模糊的意识再次清晰起来时,她最先注意到的是挡在眼前的一道阴影。
她眯起眼睛。
“……醒了?”
阴影移开,麻仓好收回手,斑驳的碎光落下来,棕色长发的少年坐在只剩余烬的篝火旁,也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
沈渡坐起身,盖在身上的斗篷随之滑落堆积在腰腹处,她动作一顿,将那个眼熟的斗篷拎起来,物归原主:“你先把衣服穿上。”
“你昨晚看起来有点冷。”麻仓好托着下巴说,“你体质偏寒吗?”
“……都说了,你先把斗篷披上再说话。”
话说体质偏寒这种说法他是从哪里学来的。
“要猜猜看吗?”
“不用了。”
“真冷淡啊,阿渡。”
两个人还能如此平常地聊天似乎是一件奇怪的事,但这件事偏偏就是这么自然地发生了,而且还有进行下去的趋势。
她忍了忍,没忍住。
“你的手套真的有点硌人。”
他昨晚没什么用地帮她擦了好久眼泪,结果眼泪越擦越多,把她的皮肤都擦红了。
不用看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很滑稽,皱巴巴的衣服上全是沙粒。
麻仓好作出思考的样子,抬手就要摘下宽大的露指手套。
“别。”她面无表情,“你穿在身上的衣服本来就不多。”
阳光铺上海岸的白砂,今天也是晴朗无云的天气。
潮声缓缓起落,沈渡踩着沙子走在前面,旅馆离海边不远,她原本只是打算回去洗漱一下。
她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在旅馆门口和麻仓家的人不期而遇后,终于想起那件不妥的事是什么。
麻仓家和麻仓好的关系十分复杂,千年的恩怨延续到现在,中间偏偏又多了一层血缘的联系。
她昨天消失了一整晚,没有如约回到旅馆,现在忽然出现,身后还跟着麻仓家那个活了一千多年借着自己族人血脉再次转世的老祖宗。
最重要的是,哪怕麻仓好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离家出走了,他现在也是麻仓家未成年的子嗣。
她僵在门口,对方也僵在门口。只有麻仓好表现得若无其事,他就像没有看到对面的人一样,笑眯眯地开口:“不进去吗?”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麻仓干久,他表现得无比沉痛,一副非常对不起她的样子,几乎要给她现场来个土下座。
“抱歉,是我们教子无方……”
等等,为什么是对方道歉?!你们到底误会什么了??
“不是……”
麻仓茎子你不要把头低下去,为什么旁边的两个人也露出了难以言喻的表情?
“不是!真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她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看向旁边置身事外的麻仓好:“他可以解释。”
麻仓好微微侧头。
“我确实可以解释。”他顿了一下,微笑着说,“但事实就是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好像无法反驳但事情也好像变得更糟糕了啊!!
回房间换衣服的时候她都木了。
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有时候特别困难,她往镜子里一瞥,似乎隐约明白了这次的沟通出错出在哪里。
收回目光,沈渡强迫自己不要多想,她将皱巴巴的衣服扔进篮子里,换上旅馆准备的浴衣,系腰带系到一半,隔扇外响起似乎很礼貌的敲门声。
“需要帮忙吗?”
“……不需要。”虽然她确实不擅长系这种衣服的腰带,怎么系都没有足够的安全感。
她在浴室里和那条墨蓝色的腰带争斗了半天,好不容易整理好衣物。
走出浴室,房间的隔扇关得好好的,走廊上的人似乎离开了,她松了一口气,窗外忽然吹进一阵风。
在隔壁房间的客人反应过来之前,她一个箭步冲过去。
落到窗沿上的身影,斗篷忽然被她揪住,琥珀色的眼眸因为惊讶微微睁大,随即轻巧地卸去所有力道,任她拽住斗篷的衣领将自己拉了下来。
哗啦一声,窗帘被满涨的海风扬起。
由于他过度配合,两人一起摔进了屋里。
意识到不对时已经太晚了,心脏踩空的瞬间,视野翻转颠倒,但预计中的疼痛并未出现,露指手套磕到榻榻米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在最后一刻托住了她的后脑勺,用手掌垫住了下坠的冲击。
重物落地的声响后,耳鸣般的寂静蔓延开来。
待眩晕感散去些许,她睁开眼睛,棕色的长发从对方肩头滑落,阴影随之笼罩下来,琥珀色的眼眸近在咫尺,见她察觉后笑意弯弯地眯了起来。
“你太紧张了。”麻仓好说,“隔壁房间没有人。”
这好像是好消息,又似乎是坏消息。
“这个岛上的都是通灵人,只要他们足够识相就不会注意这边的动静,你并不需要在乎那些无关紧要的人。”
沈渡将危险的话题拨回正轨:“……你刚才在窗边干什么?”
他想了一下,花了大概一秒钟的时间。
“担心你被困在浴室里了。”
“这个借口太烂了。”
“那我换一个?”
说话的期间,她能感觉到他胸腔里传来带着笑意的震动,银质的五芒星耳环在她眼前晃啊晃,感觉都快落到她脸上了。
沈渡板起脸。
麻仓好:“你还需要多少时间思考?”
“思考什么?”
“之后的事。”
他拥有跨越世界的能力,这意味着她以为存在于两人之间的期限并不存在。
奇迹般的重逢并不短暂,好聚好散是很难实现了,暂时压下问题和平共处也没有了必要,一切都需要用全新的角度重新考虑。
但这并不是靠理智思考能得出答案的问题。
就算她一直想,说不定花上千年的时间去思考,也依然无法得出完美的答案。
因为答案从一开始就不在那里。
沈渡抬起手,手指勾住他斗篷衣领的边缘,忽然将他往下一扯。
“那就证明给我看吧。”
她抬起眼帘,盯着麻仓好的表情:“把你的理想,把你口中罪无可赦的人类,证明给我看。”
把你这千年的经历,以及从中得出的真理,证明给我看。
两人之间的距离因为她的举动忽然缩短,随着开口说话的声音,温热的呼吸落入缝隙狭小的空气,身上的人低笑起来,琥珀色的眼眸中有什么东西慢慢柔软下来。
“好啊。”麻仓好托着她的脸颊,指腹拂开落到她颊侧的碎发,“我会证明给你看。”
沈渡:“当上通灵王之后,你要先证明给我看。”
“我知道。”
“要先证明给我看才行。”
“说好了。”
她眯起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慢慢松开浅色斗篷的衣领。
但麻仓好没有起身,他就像没有得到她示意他起开的提示一样,被她抓得皱巴巴的斗篷散落下来,他将她罩在身下的阴影里,微笑着问:
“不选择与我为敌吗?”
“……”
“作为渺小的人,渺小也有渺小的好处。”沈渡顿了顿,“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
“我打不过你。”她诚实地说,“而且也不想和你打。”
穿越到这边世界的第一天,她已经充分地认识到了他的人缘有多差,她好好地在海边散个步,都能有麻仓好的仇人找上门来,仿佛他是什么世间的极恶,恨不能把和他有关的事物都消灭得干干净净。
“和你为敌的人那么多,也不缺我一个。”
她对自己的定位从始至终都是一个普通人,作为通灵人也只是普通的通灵人。
“但你不要会错意了,不和你为敌,不代表我支持你的做法,你要说要证明给我看你的思想是正确的,我只是同意了而已。”
麻仓好笑起来:“那你到底是哪边的?”
“你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支持你和反对你两个立场吗?”她说,“我当然是我自己这边的,我站我自己选择的立场。”
“哦?”麻仓好不紧不慢道,“是诡辩呢。”
她承认:“确实是诡辩。”
在一方代表恶的情况下,选择不作为的中立,可能和纵容恶并无不同。但这就是她的答案,选择这个答案的代价她也会自行承担。
“我会下地狱吗?”她发现自己的心态意外平和。
“或者我应该换一个问题——地狱可怕吗?”
麻仓好看着她,声音温和地回答:“……一点都不可怕。”
他说:“比起生者的世界,地狱一点不可怕。”
“那我就放心了。”沈渡放松下来,“说不定还正好可以去看一下你这九百年间见过的景……”
声音消失了。
漫长的停顿过后,静止的世界从空白的边缘回涌。
黏连的呼吸微微分离,她说:“这样不行。”
可心脏的温度骗不了人。
时隔千年,什么都变了。
但就算是在这时间的废墟中,也依然有不曾改变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