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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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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茂川河畔,庆祝送火仪式的祭典正进行到最热闹的时候。
熊熊燃烧的篝火照亮了黑夜,有人在吹奏神乐笛,笛声随着鼓点悠扬回荡,热闹的笑声充满快活的气息。
庆典明亮的火光、人群热闹的声音,此刻都离他们二人很远,仿佛发生在遥远的异世。
今晚的月亮将满未满,高高挂在空中。空荡荡的庭院铺满银白的月光,夜风不知何时消失了,连风声都安静下来后,周围的寂静愈发清晰可闻。
“……为什么要忽然告诉我这件事?”阿渡迟疑着开口,“一直瞒着我不是更轻松吗?”
如果是以前,别人告诉她自己能读心,她肯定不会相信,甚至不会把对方的话当一回事。
——「你知道我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吗?」
身为心理系的学生,她不知道被别人问过这个问题多少次,以至于她后来只要被问及自己的专业,都会下意识地补充一句:不,她不能读心,也猜不到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真正读心。
但她如今穿越到了千年前的平安京,亲眼见到了无法用常理解释的「鬼」,甚至前不久还砍了长着八个脑袋的巨蛇,相较之下,会读心这件事也变得容易理解接受起来。
最重要的是,麻仓叶王没有对她说谎的理由,也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
再说了,告诉别人自己能读心,这件事能有什么好处?
她想不出来,而且更加无法想象这个人说谎的样子。
刚开始因为震惊而陷入空白的大脑,现在似乎慢慢反应过来,冰冻的思维也开始重新流动。
“……不,先等一下。”阿渡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你刚才说,我心里在想什么,你全部都知道。”
她问出十分关键的问题:“这个情况持续多久了?”
顿了顿,阿渡比出持续的手势,在虚空中横向连接两点:“我的意思是,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直到现在,你一直都能听见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能够读取周围人心声的能力叫做「灵视」。”麻仓叶王安静地说,“但是很遗憾,我个人无法控制这个能力。”
“……”
好的,她明白了,他有被动读心的能力。
确定麻仓叶王能读心之后,阿渡觉得她好像看到了走马灯。
不,走马灯这个形容并不准确,作为一个正常人,发现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人能看穿自己的心思之后,她脑子里好像瞬间打开了一本书,那本厚厚的书哗哗翻动起来,每一页都是她这辈子做过的尴尬事。
那些书页翻动得飞快,好像被狂风吹拂着一般,各种各样的记忆像暴风中的雪片一样飞舞出来,里面甚至出现了她大学室友推荐过的各种带颜色的片子……打住!!
她在心里抱头。
快打住!不能再想了!!她不能再污染对方了!!!她得保住现代人最后的一点颜面……啊,虽然那种东西在带颜色的画面闪过之后,可能就已经不存在了。
可恶啊!为什么现代人的性丨癖那么奇怪!!你们都给我振作点啊!!
砰的一声,那本书被她强行用意志力合上了,死死以摔跤手抱摔对手的姿势压住。
阿渡捂住脸,她本来没想这么做的,但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捂住脸,深深地低下头:
“……抱歉。”
让你看到了无比糟糕的东西。
“……没关系。”麻仓叶王好像微微笑了一下,“我已经习惯了。”
“……”
更愧疚了好吗!对方这么通情达理反而让她更加抬不起头了!!她的心理活动已经全部变成感叹号了!!感叹号已经停不下来了!!
现在回忆起来,她这段时间都在心里想过什么?
赞美对方是活菩萨的话也被对方听到了吗?
“听到了哦。”
她听见了敲佛坛的声音,一声清响,金属的声音在脑内无限回荡。
阿渡闭上眼。
放弃做人之后,心态忽然都变平和了呢。
“你不用感到那么羞愧。”麻仓叶王温和地说,“我听过的心声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很多。”
这句话让阿渡回过神来。
“这个能力,我是说,这个叫做灵视的能力,没有什么触发条件吗?”
从他每一天早上醒来,到晚上睡去,这么多年,每时每刻都能听到周围的人的心声吗?
“……是这样没错。”
在这个世上,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心里都会存在阴暗的地方。
不论是贫穷还是富裕,年轻还是老迈,善良还是邪恶,只要是人类,心里都或多或少产生过不能见人,也不应该见人的心思。
这本来是十分正常的事,心里的所思所想也不能完全代表一个人的好坏,法律是以行为判断人的善恶,并非以思想作为界定的标准。
但就像人需要穿衣服一样,每个人都有着对隐私的需求。
有些东西,你不想暴露给别人看,别人也不想你暴露给他们看。
人类的心经不起窥视。
如果是能够选择性地读取他人的心声还好,但如果是被动的话……
她试着想象了一下那是什么感觉。
打个糟糕的比喻,那种感觉不就像活在所有人都是露〇癖的世界里一样吗。
……感觉更糟糕了。已经是越想越糟糕的程度了,简直让人想要连夜逃离这个星球。
——比起当阴阳师,这个人早点退休会更好吧?
阿渡的心中忽然浮现出这个想法。
去找个绿水青山人迹罕至的地方,提前享受退休养老的生活不好吗?
“你是这么觉得的吗?”麻仓叶王一直表现得十分平静,反倒是她心里像坐过山车一样忽上忽下,她觉得自己今晚肯定要睡不着了。
“你觉得我应该放弃我现在做的事,离开这个京城。”
“……”这件事想想就十分困难,在这个妖魔鬼怪和灾祸横行的年代,就算是她这个初来乍到的外来者,都能感受到他人对大阴阳师麻仓叶王的依赖,包括那些傲慢的贵族公卿。
就算那些人惧怕能役使鬼神的大阴阳师,也不得不承认他无可替代的重要性。
不,说不定正是因为如此依赖,所以才格外厌恶惧怕。
愈是意识到自己的性命掌握在对方手里,心里便愈是对这个人充满扭曲的畏惧。
“……我不是觉得你应该放弃。”她踌躇着,“我只是觉得,如果太累的话,还是自己最重要。”
然后阿渡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其他人也知道你能读心吗?”
“只是少数人。”麻仓叶王微笑着说,“那些人都很怕我,你就不害怕吗?”
阿渡愣了一下。
“我觉得……”她张了张口,“我觉得他们害怕的,并不是你。”
而是在某个人面前无所遁形的感觉。
因为麻仓叶王会读心,他就像一面镜子,能清楚地映出一个人心底最阴暗的部分。
没有人会想要照这种镜子。
有些东西只要没有被人看见,就能假装并不存在,可一旦被映照出来了,人们就没有办法继续自欺欺人。
那些人真正害怕的,是他们从那张镜子中看到的自己。
月亮隐入云层,盛夏的夜晚沁着凉意,遥远的河畔,庆典的乐声还在继续。
“那么,你不害怕吗?”
夜风拂面而来,鼓乐的声音仿佛近了,那些热闹欢快的声音咚咚咚地敲着,却被看不见的屏障阻挡在外。
“如果说不害怕……”
她扪心自问。
“如果说我不害怕,那一定是在说谎。”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
“但是比起被读心的害怕——” 阿渡的声音忽然微微一轻:
“我好像更害怕失去重要的朋友。”
他说想要了解现代的事情时,她真的很高兴。
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科学家们发现了一条奇怪的鲸鱼。普通的鲸鱼歌声一般在10到39赫兹之间,但这条鲸鱼的歌声却和其他鲸鱼的都不一样,声频为52赫兹。
其他鲸鱼听不到这条鲸鱼的歌声,无论它怎样歌唱,怎样努力地向同类发出声音,它们也听不到它在说什么。
这条鲸鱼被科学家们称为世界上最孤独的鲸鱼,但她在这个时代又何尝不是如此。
天圆地方的理论是错误的,地球并非世界的中心,从宇宙的角度来看,人类居住的星球不过是这茫茫星河中的一粒沙尘,就连人类这个物种本身,在地球漫长的历史中也不过是最后一秒闪现的火花。
自然灾害不是神明降下的天罚,地震产生自地壳的运动,人类会生病是因为肉眼无法看见的病毒细菌,月亮也不会被天狗吞吃,那只是天体运行产生的结果。
在这个时代,她说着无人能懂的语言。
那种感觉甚至比当个哑巴更糟,因为她明明能发出声音,能大喊大叫,甚至能在街上随便抓住一个行人,告诉他这个世界是圆的,是一个每时每刻都在这茫茫宇宙中转动的球体。
但是那么做的话,她只会被当成一个疯子。
就算能发出声音,就算能使用语言,就算喊到嗓子嘶哑,也不会有人能听懂她在说什么。
所以当他告诉她,他对现代很感兴趣,他想要学习她的语言,了解她的时代,那个时候,她真的好高兴。
好像那些沉甸甸的回忆,那些只有她能理解的事物,那些无时无刻不挤压着她胸口的东西,忽然就获得了得救的出口一样。
无法被任何人理解的感觉,太孤独了。
也许读心的能力真的很可怕,可怕到其他人都避之不及,但不论从哪个角度思考,她都被这个能力拯救了。
所以哪怕世人都惧怕麻仓叶王读心的能力,也只有她不能这么做。
其他人都可以选择逃跑,但唯独她不能,因为她正是被这个能力,以及这个人温柔的地方拯救了心里的孤独。
所以她决定了。
虽然这个决定无比突兀,甚至很可能显得莫名其妙,她以后……不,现在说出口就会反悔也说不定……
“既然你无法控制自己读心的能力,”阿渡眼睛一闭,破罐破摔地大喊:
——“那就把我的心给你看吧!”
这样事情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不就是读心吗?!”
不想变得疏远,不想形同陌路,既然都已经这么决定了,那就必须要战胜对读心这件事本能上的惧怕。
——她绝不逃跑,也不想逃跑。
阿渡睁开眼睛,看向愣住的大阴阳师。
“我这乱七八糟的心声,你想听就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