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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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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面小生长得倒也不是多么晶莹剔透的白,只不过每次上台都要被油彩一笔一描生生画成个白脸。
小生背井离乡,跟着个草台班子混饭吃,戏会唱点,还会说说相声说说评书,说到兴致来了就有板有眼的唱段太平歌词,杭州美景盖世无双,西湖岸奇花异草四季清香。
有一天啊,这茶馆儿里来了个小将军。彼时小生正唱到曾记得游湖借伞百般恩爱,曾记得红罗帐下会鸳鸯,将军在下面用金边茶壶盖儿撇着茶叶末子,边喝边听是一脸陶醉。小生嬉笑够了眼睛一扫台下,竟见得一人笑的极为眼熟,像极了天天扒着窗沿儿要吃食的大猫。
介猫成精啦?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猫将军抬手晃晃手里的茶杯,似是跟小生打了个招呼。小生一时间失去声音,呆立了半晌。台下闹哄哄似是不满这种沉默,想要听下一出戏。小生被拼命使着眼色才反应过来,笑嘻嘻的冲着台下一鞠躬,下了台。
这一下台,才发觉茶馆里是如此熙熙攘攘,人头挤着人头,座儿排的满满当当,试图再找刚才的猫将军,却已经看不清楚人影。小生提着水壶挨个给客人加热水,茶馆这头走到那头俨然是店小二,筛子般来回几遍,却也未觅着猫将军的身影。
看来真是大猫成精,赶明儿大猫再扒着窗沿要吃食的时候,定是要跟它说上几句话,没准还得谢谢它啊,来茶馆捧场。
心里揣着事儿,隔天天不亮就醒了。大猫还是往常那样蹲在窗沿上,俩爪子扒着木头框,细看,框上挠了一道一道印子,却定然不是一天挠成的。小生翻身下床,从厨房摸了个窝头,想了想,又拿了几条干鱼,全数推到大猫脸前,冲着它笑嘻嘻:“猫将军,您老可好啊?”
大猫埋头苦吃。
小生继续说:“别装啦,您昨天去听戏,我可都看见了,今儿还不言语一声?”
大猫埋头苦吃。
小生不耐烦,伸手捞起大猫。大猫吃惊,炸毛,冲着小生的脸就是几爪子,然后转身就跑。小生在后面跳脚:“不是猫将军还饶了我几条干鱼!早知道就不喂你了!”
沮丧的来到后台,画脸的姐姐一看便惊叫出声:“哟,这脸是给哪家野猫挠的?”
小生笑的见牙不见眼:“都说了是野猫了,还能是哪家的?”
姐姐一怔,也跟着笑了:“看我这脑子。”伸手扳着小生的脸左看右看:“弟弟,你今儿这脸是不能上彩了,都花成什么样儿了。”
小生也摸摸自己脸,长长的血印子已经干了,摸起来干干硬硬的几细条,不用照镜子就知道现在是什么德行。想了想,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那我就改唱小花脸得了。”
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唱,无精打采的提着水壶挨个座儿给人去加热水。台上花旦唱的甚是热闹,半大小丫头身形灵巧,散白脆的很,台下时不时鼓掌喝彩,小丫头更是来劲,满场乱跳。小生提着热水,撇了眼睛不去看她,却瞥见了昨日的猫将军。
猫将军还是慢条斯理的拿盖子拨弄着茶叶末子,小口喝着,无声无息。其实茶馆如此热闹,就算他大口嘶溜嘶溜也未必听得真切,可小生一见猫将军便觉得这世界都安静了,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也只能看见猫将军坐在那里。
小生无声无息的笑了,没有凑上前去看看问问,就是隔得远远的站着。茶馆里依旧是人挤人,这盛况仿佛比自己上台的时候还要热闹不少。只是在附近添了几次水,再抬头,猫将军又不见了人影。小生呲牙一笑,敢情不是那只猫成精,竟是个大狐狸精呢。若是笑个不停,简直可以说猫将军是婴宁,可如今猫将军只是笑意盈盈,小生看了竟忘掉忧愁,莫非猫将军真名“笑矣乎”?
想着想着,在厨房提着热水笑的不能自已。虽然看不见了猫将军,却也知他会再来。其实也未必,来茶馆的人啊,有的就是来着来着就不想来了,也有过路人在此地逗留几天便来几天,到日子该走了,就再也不回来。茶馆本就不是每天一定要来的地方,而找个人又是如此不易,小生心内知晓,却不禁暗暗祈祷猫将军可以再来。
要么说这缘分奇异呢,刚从厨房出来,就看到猫将军站在门厅入口,似是望天又似是放空。小生停下来细细打量他,说是眉目如画也不过分,说是剑眉星眸也贴切的很,只是这画画的不是小草细竹白玉小鸟儿,而是苍松青山雄鹰,剑是利剑,星如北斗。小生看着看着就不能再看,那眼睛更似月光下的湖水,映着那星星那月亮,让人看着看着,就栽了进去。
台上似是换了角儿,开始拨弄起筝,宫商角徵羽,小生忍不住跟着轻哼,头一点一点打着拍子。神游太虚的猫将军被小生的哼声惊的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占着了小生的路,点点头道声抱歉,小生却还是立在原地没动,只是含笑看着将军。
猫将军愣了愣,也跟着笑。俩人什么都没有说,一个提着水壶,一个双手垂在身侧,相视而笑,似乎是看见了什么有趣极了的事,又像是看到了对方的窘态,笑着笑着,猫将军行了一礼,声音微沙,低低的,煞是好听:“在下程飞,小兄弟贵姓啊?”
小生也学着猫将军行礼的样子低头弯腰:“免贵姓叶。”
“不知小兄弟年方几何啊?”猫将军听着小生柔和清亮的声音,竟比刚才的西湖龙井还要沁人心脾。
小生依旧笑嘻嘻:“在下弱冠之年。”
“痴长兄弟四岁,在下二十有四。”
小生不言,只是笑。猫将军硬着头皮继续说:“讨个大说,我是你大哥。叶小弟的太平歌词唱得极好,昨日听见,唱的我竟想家了。”
“程大哥可是杭州人?怎来的这样偏远的地方?”
“家父出征,我随军来到这里准备征兵。”小将军还真的是小将军,昨日一见他的窄袖口和佩剑便知道这人定不是普通人,眉宇之间略带了点不谦逊和傲气,所谓相由心生,若换了普通人家是断然不会养出面相的孩子。
猫将军,哦,现在应该喊他程将军了。程小将军见叶小生只笑不言,满心困惑,打量自己全身上下有何不妥之处,叶小生便笑的更加开怀。程小将军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问道:“叶小弟所笑何事啊?”
小生眼睛眯成一条线,牙齿洁白:“吃笑药了。”
程小将军一怔,还未说话,窄小的过道间旋风般冲来一人,提着叶小生的脖领子就骂:“磨蹭半天也不见你提热水出来!倒有功夫在这儿闲笑!”
对方手劲似是奇大,小生被勒的面红耳赤,眼底都涨了血。程小将军看着小生的可怜相,忍不住从那人手里扯出小生:“是卖给你了还是怎样,手下竟一点不留情。”语气不满里带点心疼。
来人是戏班班主,看小将军虽是一身素白袍子,佩剑却镶着繁复的花纹,精细又贵气,眼睛转了几转,心里便有了底,这人啊,肯定不是普通人物,看他对叶小生似是感兴趣,若让出一个戏子,并没有很大损失,价码合适的话,没准还有赚。想来想去,一拱手:“公子可是对在下戏班的戏子感了兴趣?”
程小将军被说中心事,面上迅速飞上红晕。小生忙着低头咳,未能看见小将军窘迫的神情。班主一看有戏,马上面露不舍之情:“可惜小叶跟大家伙儿感情极好,唱的又是咱戏班里数一数二的招人喜欢……”
叶小生一听,咳的更加厉害。昨天班主还扬言再废话就给他赶出戏班,还顺便扣了几钱银子,今天却又说这些话。小生听的是又气又急,咳个不停。程小将军赶紧过去拍背,叱责道:“着什么急!慢慢喘气!”
终于能说出话了,叶小生抬手指着班主作气若游丝状:“你昨日还说我唱的垫底儿!”
班主和程小将军一愣,双双笑了。班主的笑是尴尬的笑,小将军的笑是……心照不宣。这一小戏子聪明却又懵懂,实在是可爱极了,愈看愈喜欢,忍不住就扯了他袖子拉到身边:“班主出个价吧,他,我要了。”
小生挣扎道:“我不知道戏班还顺便贩卖人口哪!!!”
此话一出,班主跟小将军都开怀大笑。
当天,程小将军就带了小生回家。城郊一处小宅,不大也不奢华,清清静静的,当初程小将军不爱住大院,便找父亲讨了这样一处宅子,未曾想此时倒方便了与小生同住。
是夜,小将军执黑,小生执白,两人厮杀的不亦乐乎,直到夜深才想起忘记了吃晚饭。小生拍拍肚子面露委屈之色,小将军笑着揽小生入怀,没有丝毫不妥之感:“金屋藏娇感觉竟如此好。”
小生眯着眼看小将军:“讲故事。”
小将军哈哈大笑:“汉武帝刘彻四岁当胶东王时,颇得他父亲汉景帝的钟爱,景帝的姐姐馆陶长公主也很喜爱小侄儿刘彻,便想把自己的女儿陈阿娇许配给刘彻。有一天,馆陶长公主把刘彻抱在大腿上,问他到:“侄儿呀,你想不想讨个好太太呀!”又指着身旁的阿娇说:“你喜不喜欢她呀?” 刘彻笑着说:“如果把阿娇送给我当太太,我要用黄金盖一间屋子把她藏起来。” 阿娇听了,也咯咯娇笑。”讲到这里,将军顿了顿,看着小生长而卷曲的睫毛,声音压低:“这就是金屋藏娇。”
月光似是比刚才明亮了几分,斜斜的投到窗框上,外面高高低低是蛙声和蟋蟀声,城郊在夏日总是弥漫着阵阵青草香。小生叹息:“下面的故事,你偷懒没有说。”
未等小将军回答,小生便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陈皇后陪他打下帝王江山,终于迎来富贵。但陈皇后自幼备受娇宠,不肯逢迎屈就,汉武帝不满之下喜新厌旧。同患难的夫妻未能共富贵,汉武帝后宫佳丽无数,自言:“能三日不食,不能一日无妇人。”
汉武帝二十七岁的时候以“巫蛊”的罪名立下废后诏书,究其原因,大半是出于不爱。他是个视美色为天下的男人,他唯独不缺美色。
陈皇后千金请司马相如写下《长门赋》,终究也只是被淡淡评点,依然如故。也许汉武帝对待陈皇后还是比较宽容的,只是剥夺了她皇后的名号,待遇不变。他的其余宠妾最终都没有得到好下场,不知道当初是不是也被用宠溺的口气许诺过“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
许诺终究是许诺,男人也终究是男人啊,相爱过的人最终连性命都差点失去,这又算什么爱?
小将军沉默半晌,不自然的扯起一个笑:“说的就像你不是男人似的。”
小生像是一条鱼从小将军的怀中滑出,抬脚欲往床边走,却又回了头:“我明天继续去唱戏。”
“别唱了,我养你。”小将军脱口而出。
小生笑了,没心没肺:“你能养我一辈子吗?”
那一夜,小生没有睡着,却假装睡的很沉。小将军没有睡着,也没有假装自己睡着了。
也许是池塘边的青蛙叫的太响了,他这样想。
不知不觉,已经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