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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朝闻道(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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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邵砚原本是有些散漫的,但不闲。可如今真放松下来,他一时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他批了件大氅,闲庭信步在廊间。他躲在檐下赏雪——细细密密的雪纷纷扬扬,像棉絮,他想。
站久了腿酸,他又搬来一把竹椅,坐在那里看医书,消磨时光。
他曾在这里没入春的天地,感叹偏院也可以有“朝阳羽翙,春梧绿蕤蕤”的景色。
正思绪着,漫不经心地翻着书页,忽而一团雪白的、软乎乎的团子挪到温邵砚的小腿边,亲昵地蹭了蹭。
温邵砚拉上肩头随着动作滑落的大氅,合上书,低头看去——是一只雪兔!
红的眼睛,白的毛,温邵砚觉着可爱,但他实际上并没有多喜欢小动物。
“温邵砚。”
忠侯远远喊了一声。
这原来是忠侯的兔子。
“侯爷怎么有兴致养宠物?”温邵砚俯身抱起雪兔,举到面前细细端详了片刻,方才归还给单千。
单千还穿着朝服,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他皮笑肉不笑解释道:“御赐之物,我敢不收吗?”
单千有些怵带毛的动物,小动物也不行。远看着心生欢喜,但是凑近就会浑身起鸡皮疙瘩。
雪兔窝在单千的怀里,大概是想歇会儿。
外头雪愈下愈大,一阵寒风竟将其刮了过来。
温邵砚打了个喷嚏,躲开单千伸来的关心的手。
他裹得厚实,单千看不出异样。
“躲我干什么?又不吃了你。”
“风寒是会传染的,侯爷。”
单千低头笑笑,转头望向院里一株凌霜傲雪的腊梅,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觉得应该给它起个什么名儿?”
“给兔子?”
“这兔子一落地就往你这里跑,与你有缘,你回它一个名字,有来有往。”
“好吧。”温邵砚无奈,“我胸无点墨,只知道一些俗气、寻常的名儿。比如,汤圆——她又正巧是白的,就叫它汤圆吧。”
单千笑着点头:“是你饿了吧?”
“不是,是我今早吃了红豆馅儿的汤圆,齁甜。”
言外之意就是不太喜欢,但是又馋。
温邵砚对着单千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也要说。而单千,似乎总是十分乐意倾听。
“方才同我一道回来的还有一人,点名道姓要找你切磋棋艺。”
“哦?我已经这么出名了?”温邵砚问。
“……”单千扶额。
“劳烦侯爷带路了,我很想见见是谁。”温邵砚应允得干脆,笑得露出虎牙。
单千有些吃味,一拂袖转身给温邵砚带路。
“那就走吧。”
温邵砚大多只在后厨帮工,鲜少到前厅来凑热闹。
他来时一个身着绛紫暗纹宫衣的少年正坐在堂前,手中执棋,独自摆谱。看上去约莫舞勺之龄,和素秋一般大。
“舅舅与温先生仿佛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害得本宫以为要等到地老天荒了。”
这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温邵砚认得,其名司衍,是皇帝的长子。皇帝老来得子,尤其重视这个孩子,连带着封其母婉妃为婉贵妃。
婉贵妃是单千的胞姐,司衍自然要喊他一声“舅舅”。
温邵砚被司衍一调侃竟忘了行礼,光顾着面红耳赤去了。
少年如一块精雕细琢的玉石,举手投足间显露出皇室的贵气。
来时单千已经告诉温邵砚,司衍昨夜于皇帝病榻前被封为“敬王”。
“思慎始,而敬终”,皇帝说。
这句话无疑是立储的前兆。皇帝以往再昏庸此刻也清楚自己时日无多,必须填补多年来空缺的太子之位。
而这个被钦定的人选,就是司衍。
“温先生怎么不说话?愣住了?”司衍跳下座位。
“见过……”温邵砚心猿意马,谁知司衍兔子似的一下窜到他眼前,拉住他的手腕,吓了温邵砚一跳。
“免礼免礼,温先生快陪我下棋,听说舅舅也曾是你的手下败将。”司衍以一种十分仰慕、敬佩的目光望向他,缠住温邵砚。
单千皮笑肉不笑,心里暗暗骂道——小毛孩子。
“在下技艺不精,只是略通一二。能赢侯爷纯属侥幸,还望王爷多担待。”温邵砚悄悄拉过单千的手掌,在他手心里写了个字。
单千面上忽然露出发自肺腑的笑意,他捏着温邵砚分明的手骨,又贪得无厌地摸了一把他的手背。
温邵砚耳尖一红,甩开单千的手。
司衍看不出异常。
装作波澜不惊的单千拱手告退:“微臣还有些政事要办,恐怕不能欣赏到一局精彩的对弈了。”
“我看舅舅是想去摸兔子。”司衍一语道破,“放心,我会为舅舅报仇雪恨的。”
单千太阳穴一跳,更加想揍熊孩子一顿。
温邵砚目送单千离开,仿佛心魂也被勾走了。
他回神,去看方才司衍摆在桌上的棋子。只一眼便被司衍随手给打乱了,收回棋篓。
那盘棋的白子虽处劣势,但却处处暗藏杀机,步步逼近,渐渐削弱甚至扳平黑子原先明显的优势。黑子犹如束手就擒的逃犯,任由一道道极刑施予己身,毫无生气。
像是在求救,又有心无力。
不得反抗,苟延残喘。
似乎只有乖乖认输的命。
不对,大概仍有转圜的余地,温邵砚心想。
但这需要放手一搏,背水一战的勇气,才有可能绝境求生。
司衍不简单,温邵砚警觉却收敛地打量着他。
“和温先生商量件事,能不能不猜先,就让我用白子?”司衍还是平和的,不放纵自己的性子。
“自然可以。”
温邵砚张开手掌,掌心赫然躺着两枚黑子。
傍晚时分,余晖与云霞簇拥着,送走了司衍。
温邵砚独自坐在寂寥无人的回廊栏台上喝菜粥。
“胜负如何?”单千站在温邵砚身后,背倚着连廊柱。
“险胜……”温邵砚心绪杂乱,换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喝菜粥。
“以往我们都小觑他了——侯爷,您信吗,一位春秋已高的垂垂老者亦可击退千军万马。这是方才那局棋告诉我的。”温邵砚托着瓷碗,利用余温暖手,可直到粥彻底凉去他都没有再喝下一口。
“司衍本是一颗棋子,他挣扎反抗倒也合乎情理。但只要他心里清楚,不逾越规矩,没有人会去管他。”
“……好狠的舅舅。”温邵砚嘟囔。
单千解下自己的大氅盖在温邵砚肩上,因不慎触及其伤患处,温邵砚轻微“嘶”了一声,眉头蹙了蹙。
“怎么了?”
“没什么,犯了侯府条例,该罚。”温邵砚赶紧起身,避开单千。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下次不要再犯。”单千从来不对温邵砚愠怒,但也从不因同情而包庇温邵砚。
“多谢侯爷关心,先行告退了。”
“今日我已遣散府中下人回家过年了,只留下几个心腹。你若是觉得偏院冷清,便来找我。”
“知道了。”温邵砚应得有些敷衍,快步离开了回廊。
没有人的偏院成了一座孤岛。
夕阳未落时分,素秋撑着油纸伞,置办完侯府的年货准备回府。
她是杨氏捡回来的孤儿,无亲无伴,只能留在侯府过年。
她鲜少出府,一时被路旁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绊住了脚步,留恋在闹市之间。
“老板——”
少年、少女异口同声,同时去够挂在高处的那副面具。
一只温热的手触及一只冰冷的手,刹那间又迅速分开、收回。
素秋惊愕地看向身边锦衣华贵的少年,右手停滞在半空,有些局促。
女孩儿的眼镜炯炯有神,清澈而潋滟,像他躞蹀带上挂的黑曜石。
盯得少年反倒也有些不自在了。
他仗着身长摘下面具交到素秋手上,又取出一串铜钱:“你想要便让给你,钱我出。”
素秋怔住,恍然回过神来追了上去。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驻足,转身看向素秋,有些疑惑却不想着隐瞒,便坦诚道:“我叫司衍。”
“我记下了。不过这东西是属于你的,我不能要。”她收了伞,有些吃力地踮起脚尖,将面具罩在司衍脸上。
她的一双素手没司衍想象中的那么细腻光滑,甚至有些粗糙,但足够温暖。
司衍为素秋重新撑开那把油纸伞,遮住她的头顶,庇护这样一个比皑皑白雪更加干净的女孩儿。
“我叫素秋,只是我出门的机会很少。若是下次还能有缘再见,我请你吃糖。”素秋笑起来眉眼弯弯,好似一轮新月,“不过你应该是门阀士族家的公子,不知道瞧不瞧得上我的糖。”
“你想和我做朋友吗?”
“可能吧。方才是我孟浪,我是觉得应该给些什么。”
司衍痛恨尊卑,但又依赖于权势带给他的一切。
“愿意与我交友的人少之又少,我何乐不为?这个给你。”他摘下腰间的佩饰赠予素秋,“见面礼。并不十分贵重,胜在精美。你不用顾虑太多。”
素秋如视珍宝,小心翼翼地收好。“谢谢。时候不早了,我该回了。伞给你吧,我脚力快,跑回去便可——下次一定请你吃糖!”
素秋钻出伞檐,兔子似的轻快,消失在长街尽头。
待她回到侯府时,天色已经完全昏暗。
素秋进房阖上门,点了灯,将那佩饰拿出来在火烛下细细观赏。
“素秋,是我。”
温邵砚轻轻扣了扣门扉。
“来了。”素秋以为温邵砚有急事,赶忙来开门,“怎么了,砚哥?”
“就等你来吃年夜饭,快。”
素秋提起裙裾跨出门槛,欣喜地忘了打伞。
“我这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