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水墨灵犀

73、第 73 章

　　春寒之夜，琬玉的心也是冷的。莫莲洲把她送进了目的地，没再多说什么，一面永别。她跳起了三年前的一支舞，只盼他还记得。

　　他果然追了过来。

　　她想了很久很久才决定面对自己真实的内心。历经了许多磨折，似乎已经了无生意。从前种种，他原谅也好，不原谅也罢，她总是要争取这最后一下的——哪怕他看她的眼里还有半分温存。

　　景轩走过转角，被她的声音止住：“你先别过来，听我说完几句话可好？我知道，你应该已经猜到我是谁了。”

　　“没错，我知道你是谁。”他并不听她的，冷冷从转角过来，一张清隽的面庞勾起她千丝万缕的回忆。哪怕他一直冰着一张脸，她在看到他的那一瞬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谁知他一句也不与她叙旧。“是你让人在楚国散布的流言污蔑她。是你，在那件婚服上下毒。还是你，之前勾结魏国的杀手杀她。算你命大逃过一劫，到了魏国竟不长记性，不能安分做人，如今却是来自首的？”

　　琬玉顿了顿，露出一个清冷的笑意，“不愧是你，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不过，你怎么只提我对她做的，不提我对你做的呢？我之前那样对你，你不伤心？是的景轩，我现在愿意承认这些了，因为我终于认清我自己……”

　　“这些不相干的话，犯不着和我说。”他打断她，“伤害她的人都要付出代价。既然你来了，那就请吧。”

　　“你想拿我怎么样？”她看着他说，“可以，想怎么处置我都行。但在此之前，我就不能与你多说几句话么？就算……就算我求你。”

　　“……”

　　她露出一个凄然的笑意，“景轩，我是爱你的，我到今天才明白我原来是爱你的。之前为了莫家做的伤害你的事情，待我醒过来，却会比你更难过吧。我是做了错事，现在我什么也没有了，但我不相信你变得这么快，你以前也是爱我的不是吗？你忘了我的海棠花伞么？”

　　最后那句话一出口，她看到他眼中神色陡变。

　　……

　　第一眼看到那个小女孩的时候，就很想保护她一辈子。

　　她后来送了我她的伞，我很开心。

　　如果不是因为琬玉将伞换了，我与小舒一面之缘后多年未见，后来也不至于把人认错，整整前世都误以为自己喜欢琬玉。我误以为柔安公主只是素未谋面的路人，甚至为琬玉而拒绝教她弹琴，为琬玉在冥界等待十年错过转世的机会，却皆以为为的是当年夏荷边上那个小女孩。因为她是我第一眼就喜欢了，也第一眼就想保护一辈子的人，我认准了谁就是一辈子。而我执念觉得她不会这样对我的，我不甘心……却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我自己的错。

　　小舒前世是意冷心灰的，自儿时那次相遇后就几乎再未与我见过面，只想自己报了母亲的仇后了结性命，只默默把我放在心里。

　　便这样，我和她一个因被偷换的信物认错了人，一个因身负仇恨而选择默默记挂，错过一生。在前世我们身边没有彼此的时候，一个被蒙骗至死，一个为仇恨所殇。

　　那把被偷换的伞，就是一切错误的开始。

　　“怎么，你是想起来了吗？”她满怀希冀地看着他，然而只看到他眼中由明转暗，一片怒火和寒冰交融的样子，隐隐然让人生了一身的惧意，后背冷汗透衣。她小心地问道：“怎、你怎么了？”

　　然而他不答话让她愈发不安心了，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其实一直是爱你的，只是我以前没意识到而已，我还会在你生病的时候冒雨去为你祈福，景轩，我是爱你的！我真的很后悔……”

　　“我也真的很后悔认识你，莫琬玉。”他似乎发出了一阵低低的不怀好意的笑声。“你说，一个人怎么能把本属于另一个人的东西全部据为己有，还看起来那么地问心无愧理所当然呢？”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她浑身打了个哆嗦。“我知道你恨我，你应该恨我。”

　　“我不会为我自己而恨你，”他说，“因为我对你本来就没有爱。我会恨你那也是因为你伤害了我爱的人，任何人伤害她我都会恨的。”

　　琬玉眼中燃起无名的火，质问道：“你就这么爱她吗？你以前都没有对我说过这些话。”

　　他冷笑了一声，淡淡道：“你先问问自己，当年荷塘边上那个小女孩，果真是你吗？为我病中祈福的人，也是你吗？”

　　“为什么不是我呢？！”话音落下，她怔怔地看着他。他这样问是什么意思……他、怎么可能？！

　　这件事情假作真，真到这么多年她自己演得自己都信了，他怎么会在此时怀疑？

　　“罢了，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怎么会没什么好说的？景轩，我现在说的都是真心话。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真的爱你，现在和以后，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做的。”

　　景轩浑身打了个颤。

　　在冥界等人的时候，自己又怎么能想到会有这样一幅局面呢？

　　“你现在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利用价值，我亦不屑利用你。你只需为你曾经做过的事付出代价。伤她者死，并不过分吧。”

　　莫琬玉笑，“我以前总想活下去，却一次次活得不如从前，现在正求一死，你可以亲自动手吗？我在这世上已经是孤零零的一个了，没有人可以株连。”她伸手想拔他的佩剑出来。

　　“景轩，我爱你，是我对不起你，你杀了我吧！”她看他的目光中盈满了泪水。然而从他的眼睛里只看得到冷酷和恨意，没有半分的悲悯。

　　“你害我与她生生错过一世，我该怎么处置你呢？就算不看前世之事，你也得为这辈子自己做的事负责。”他却慢悠悠说道，“先割了你的舌头，等战事结束，押你回大楚，处车裂之刑吧。”

　　宛若头顶劈下一道惊雷，她呆住了，愕然道：“不可能。景轩，你没有这么狠！”

　　“我向来只对心爱之人温柔。”他不想再与她多说，回身叫了人过来，几个士兵押捆了她。

　　一个白色的衣角从墙后边露出来，他看着露出温柔的笑意，脚步也轻快起来。

　　这小机灵鬼，一直在偷看呢。

　　“你不能这么对我！为何不现在就杀了我？！”琬玉的尖声从身后传来，“我现在一无所有，不远万里过来找你，只为了说这么几句话，你为何……”

　　“看好她！”他却只是命令了这么一句，没有再与她说话的意思。

　　她绝不肯落得这个结局——那太过于屈辱和痛苦了。眼泪夺眶而出，她心下一转，喊道：“你为何要怀疑我们的初遇？就算我对不起你，你也不能否定我们过去的一切！如果我说的是假话，现在就给雷劈死！”

　　景轩走近了，月舒从墙后边探出半个脑袋，露出一只眼睛瞅他。

　　然而刚还晴朗的天忽传来了雷声，她很快就看到了闪电。

　　几个士兵几乎同时地往旁边一闪，有人被吓住了。景轩和月舒同时惊住了看过去，只见莫琬玉头朝下倒在了地上。

　　就在上一瞬间，从天上劈下来一道雷，在她身上……

　　“她、她……”这时候月舒却想起来，琬玉前世的结局——

　　还在冥界的时候，有一天她看到了主人手里的阴阳生死簿。那个之前为用一幅画毒死意中人而骄傲得意的女子，在他死后忽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感情。她原以为，即使喜欢，即使小时候就可以为了得到他而偷换掉公主送他的信物，他也不过是自己的一块垫脚石，是莫家的对手。待父亲独揽皇帝的信任，坐上宰相之位，她便也跟着荣华尊贵，普天下最好的男子都任她挑选。可直至他的死讯传来，心底好像有个地方忽然空落了。她慢慢意识到，天底下再好的男子，也不会有他一半的好了……

　　他英俊而深情，位高而权重，只想娶妻而不纳妾，对爱情有着某种执着的愿景，真诚而可爱，没有哪个女孩儿会不喜欢，但他只想弱水三千取一瓢饮。是她毁掉了他。

　　她开始怀疑自己，怀疑父亲对她从小的教育——没有什么比家族的利益更重要，任何人皆可牺牲。

　　可她得不到一个答案，也不能让死人复生。

　　那天以后她开始日渐痛苦、消沉、自我折磨。在画中□□的准备和他英俊的面庞总浮现在她眼前，曾将他视为战利品的骄傲变成了刺向自己的利刃，日夜凌迟，身心俱疲。她再也不能穿漂亮的衣服，化美丽的妆容，周旋于莫府的各种来客之间与他们谈笑风生，她更喜欢把自己一个人锁在房间里，怀念着过去与他相处的时光。

　　后来她父亲也看不下去了，她却始终不肯吐露实情——骄傲如莫琬玉，要做宰相千金的莫琬玉，怎么能承认自己对一块“垫脚石”的感情原来有这么深？！他功高震主，他就是陛下要剪除的羽翼；他分去陛下的信任，他就是莫家的敌人。她杀他没有错，没有错！她就是要利用他的深情杀了他，就连陛下也是默许的！

　　可是她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的心。他死后每过一天，都是她的心在接受凌迟。

　　百日之后，莫府上养的一条小狼狗忽然开始嗷嗷乱叫，声音凄厉。府上的人皆以为是进贼了，慌忙拿着家伙跑出来，却没有见到贼影。小狼狗站在他们小姐的窗户边上，狗爪子上带着血。仆人们慌张地想要进去，又发现小姐把门锁了，于是一个个从窗户跳进去，也顾不得什么了，一把拉开纱帐。

　　莫琬玉吩咐银烛将洗澡桶拿到她房间里来，自己脱了衣裳进去了，上面浮满了粉红色的花瓣，水却是血红色的。

　　她的头已经垂下去了，眼睛绝望地闭着，日久未得护养的头发干枯地飘在水面上，整个人又白又冷，像个活着的鬼。

　　几个胆子小的仆人已经吓得跑出去了，剩下几个胆儿大的丫鬟商量着看看到底怎么回事，然后一个丫鬟上前去，把她的身子从水里提出来……

　　这一回，几个胆大的丫鬟也给吓晕过去了。她们从水里只提起来一具很轻的身体。澡桶里还掉落了一柄锋利的长匕首，是她的护身匕首。

　　她下面的身体已经残损。有两片肉被她自己从腿上生生剜下来，也在桶里。她原是想将自己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慢慢地死了的，可最终还是，只割下两片，便已然受不了了，她用匕首给了自己一个痛快。死后她的腿脚重重落下，匕首却率先落下，在那一刹，刀刃朝上，她的一只脚落在上面，几乎被砍掉了。

　　“这等人于情于理，都不能再入轮回，否则这本性不改，下一世又要害多少人？她又将自己伤残得肢体不全，就算同意她来她也下不来的。小月，你看那男子，是白等她了！”

　　彼岸花随着冥界的风海轻摇，似乎在应答她主人说的话。

　　“你想看么？”

　　冥女将册子轻轻一抛，写有莫琬玉生平与结局的那一页便在她眼前转了一圈，转瞬又飞回到它主人手中。

　　-什么意思？

　　“嗯？什么什么意思？”

　　-我知道了，其实他等的不是她。

　　-这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误会，我也有责任。是我为仇恨所误，见过一次之后，就没有再去见他——我只是觉得，一个要复仇的人怎么配拥有情爱呢？

　　“好你个小月！我就不该给你看，叫你又窥破了天机！”

　　-主人你不是故意给我看的吗？

　　“好罢……我承认。你是我的精血所化，我对你又怎能不偏心呢？”

　　-他不能一直在这儿等下去的。主人，让我带他去重生池吧。我想带他一起，再好好看看人间。

　　“你还想再去一次？！可是嫌前世还伤得不够重？那人间也没什么好，逃不过悲欢离合、生老病死，哪像冥界这么安宁，我们是凡人的主宰，自己也无需为生死忧虑。”

　　-可我仍是喜欢人间的。在这里是主宰又如何，千年百年，一成不变，多么无趣啊！人间有悲欢爱恨，会快乐，会痛苦，我去了人间也不会做圣人，不会做“最下人”，主人可知道人间有本书《世说新语》，其中有句话叫“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大抵智慧的人都明白“情”之一字最是伤人，但他们仍然不悔要做一个有情之人。无情的人虽然不会受伤，但如此活在人间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便是这样的。

　　-主人，我喜欢痴情的人。其实我在人间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他了。他也是第一眼就喜欢的我。前世的一切本不该是那样的，不该是的！

　　“……你要想好！别现在道理一通一通的，等到了人间，你可就不如现在这般看得开了！你在人间所有的经历，那些悲欢离合都能深深影响到你，沉重的事情都会让你悲伤，即使我不抹去你在冥界的记忆，即使你还记得你是冥界的彼岸花，即使你知道这所有。景轩会重生在大楚七年，而你，会从你降生时起，将十八岁前的人生同前世一样再经历一遍，才会在十八岁那年遇上他。那些事情，你难道还愿意再重来一次？！”

　　-我不怕，主人。他很悲伤，我想陪他一起。然后我要让他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