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水墨灵犀

2、第 2 章

　　意识渐渐清醒时，只觉得周身滚烫。在阴间待了十年，景轩早已习惯了浑身冰冷的感觉。这一下忽然热了起来，顿感不适，想挪动手脚，却有气无力地做不到。

　　他感觉到自己是正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这里，应该是他的王府。

　　眼皮在挣扎，挣扎着却睁不开。眼前浮现出了那朵彼岸花，红白的颜色依旧明艳，明艳中带着久违的暖意。它在冥界陪伴了他那孤寂的十年，此时是不是为了他的重生，已经消散于世间了？

　　“主子……主子？”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

　　又过了半晌，景轩终于睁开眼睛。视线由模糊渐次清晰起来，映入眼帘的是鸢尘一张略带焦急的脸。

　　“主子，您可算是醒了！”

　　鸢尘是他的近侍，也可算是服侍他的小厮，平日里习惯板着张脸，话也少，甚少会露出如现在这般焦急的神色。

　　不过，这张俊脸却比他前世记忆中看上去年轻了一些。景轩清了清嗓子，勉强张口，问道：“现……如今是什么年？”

　　鸢尘给他问得一惊，心道他不会是病糊涂了吧，却也很快平静下来说：“大楚七年，新皇刚登基一月，还等着您病好了一同庆贺。您忘了么？”

　　大楚七年……

　　景轩即刻心下明了了。

　　正是太子月澈登基的这一年。此时的自己，应该是刚从魏楚战场上凯旋，身负重伤，又惊闻父亲病逝，竟病倒在了新皇登基之日。但他仗着自己和月澈是私交甚好的朋友，倒也觉得没什么，好像终于辅佐太子登上皇位了，一切都可以不必再忧虑了。

　　北面的魏国与楚国，交战已逾数年，边境百姓，无一刻安生。大楚六年秋，豫王之子景轩自请率军出战，圣上亲自相送。半年之内，荡平北境，魏国遣使送来降书，自此两国修好，边境终获安宁。景轩也因此声望大增，满朝文武、大楚百姓，无不叫好。就连那街边玩泥巴的小娃娃，也能装模作样、拿腔拿调地学着说书先生讲几句那少年英雄的事迹。

　　许是乐极生悲。少年凯旋之日，老王爷却病逝了，子承父爵，景轩便成了新的豫王。

　　老豫王的爵位，是先帝月盈亲封的。魏楚上一次交战，还是十五年前。那时候，是老豫王景逸身先士卒，以三十万人大败八十万魏军于丰州，解了京城北面危局。可那次景逸回京后，身子骨就不大行了，据说是在北境染了种怪病，寻遍良医，却也不能根治。大楚七年，就病逝于府中，年仅三十九岁。而那豫王妃，也早在嫁进王府的第二年诞下景轩后便仙逝了。景逸走的这年，景轩二十二岁，刚带着一身的伤从战场回来。

　　景轩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笑声，模模糊糊：“庆……庆贺？”

　　是，是他新皇登基，着实该庆贺。自己陪着他一路走来，给他出谋划策，这也是属于他的“成功”，怎么不该一起庆贺呢？

　　只是，没有谁记得，他刚失去了父亲，还戴着孝；刚从战场回来，一身的伤。

　　或许也不重要吧。

　　月澈特与他“夺情”，他不必再为父守孝。前世的自己，倒也没有多想，只觉得月澈这帝位得来的着实不容易，再者帝命难违，竟强撑着病体去与他喝了一夜的酒。如今想来，着实是不孝得很。

　　鸢尘看着他叹息，“陛下的意思，您……”末了，终是忍不住道：“这新皇，不见您正病着，老王爷王妃都走得早，把这么大个王府丢给您，老王爷头七刚过，就要您尽快去庆贺，也不怕被人议论。”

　　“鸢尘，”景轩打断他，严肃了道：“背后议论皇帝，你有几个脑袋？”说完这句他又想道：大楚七年。而今的鸢尘，也不过十九岁。他向来稳重，如今竟也忍不住口出此言，可见自己昏迷的这段时日，多叫府上的人担心了。

　　鸢尘蓦然间脑壳一发麻。

　　刚才那一瞬，是他的错觉么？病榻上的少年，方才眼中流露出的神色，竟有种莫名的沧桑感，让他看不懂。

　　“鸢尘失言。”他恢复了如常的神色，微微低头，跪下来。

　　“起来。”景轩叹了口气。

　　鸢尘一动不动。

　　景轩温声道：“怎么，我说的话，在你这里也不作数了吗？”

　　“不是的……”鸢尘给他说的心一痛，马上站了起来。顿了顿，说：“您好不容易醒了，我再叫大夫过来看看。”

　　“不必。”景轩劝住他。咳了几声，嘶哑道：“我现在心里乱得很，不想见到人。你也安安静静的，不要吵。”

　　鸢尘安静了。景轩以胳膊肘撑着床榻，勉强坐起来，半支着脑袋看着这间屋子。眼下是傍晚时分，昏黄的光线透过窗纱斜斜地照射进来，浅浅的金色渡在他额前的碎发上。

　　屋内陈设，一如从前。有半旧的桌椅，半旧的屏风，半旧的字画，半旧的古琴。鼻尖是一股草药的味道。许久，他就这么痴痴地看着自己的屋子。鸢尘看着他这副样子，忍不住又一次心惊，“主子身上可好些了吗？还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还是叫大夫来看下吧？”

　　景轩这次许久没有答话。又出神了半晌，才缓缓说：“我哪有那么娇贵。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好好吃药，再养几日就好了。你别担心。”

　　鸢尘听了心里暗自摇头，见他执意如此，又不忍违了主子的意，只好道：“那，再过半个时辰您得喝药了，到时属下再来。”

　　景轩点点头，“嗯，你去歇息会吧。”

　　鸢尘转身离去。景轩这时把目光移向他的背影，不觉鼻尖有些酸涩，心道前世自己离开得早，也不知没了自己这棵树，鸢尘，还有王府一应人后来都何去何从了呢？

　　鸢尘却忽然在门口站住，有些激动地回头来，道：“主子，我刚才竟忘了！”

　　景轩看着他，“怎么了？”

　　鸢尘三两步快走到他榻前，“那个，莫小姐来看您了。”

　　景轩：“……”

　　他想起来了。前世这个时候的自己，和莫琬玉还在热恋中。

　　那莫琬玉下午便来了，听说景轩还没醒，就一直在偏厅等着他，到现在人还没走。鸢尘心想，虽然自己不知为何不太喜欢那莫小姐，但毕竟主子喜欢她。主子知道她来了，一定会很高兴。这一高兴，没准病就全好了呢？是自己刚才竟然忘了，没在他一醒来就告诉他这件事。

　　然而眼下景轩的反应完全在他意料之外。听到“莫小姐”，他的脸上竟没出现一丝波澜，和往常截然不同。

　　鸢尘觉得他一定是没听清，又大声道：“主子，是莫小姐来看您了！从下午就来了，现在还没走呢。我现在去把她请进来？”

　　“听见了，我还没聋。”景轩的神色淡淡的，不悲不喜，只说：“一个姑娘家私自来看我一个大男人，不成体统吧。叫她回去，我现在不见任何人。”

　　鸢尘愣了一瞬，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体统？主子何时把“体统”这种东西放在眼里过？又什么时候拒绝过莫小姐？他听说她来了，不应该高兴的么？

　　“还不快去？”景轩恹恹地躺下，滑进被子里去了。

　　鸢尘虽然还是不明所以，但也没有再多问，应了句“是”，转身出去了。

　　想到莫琬玉，前世种种尽数从眼前而过。他从前觉得她是他在世上最深的念想。既然选择了爱她，那便要从始至终，无怨无悔地爱。他生病时候她为他祈福点的天灯，在前世的那个夜晚，飘摇升腾到无垠的夜空，他从窗口瞧见，心中说不出的感动。就在这当口儿，父亲病逝，身负重伤，却还被新皇要求着快些好起来去庆贺喝酒，只有她想着自己，还特意去为他祈福……虽然现在想来都只是空梦一场，却也真实地在那个时刻，给过他片刻暖意。

　　哪怕最终她给了他一张淬毒的画，叫他惨死，他也并未真的恨她过。只是坐在忘川河边冥想了十年，终于不再在意关于她的种种。恨并没有什么意思，恨只是源于爱而已。而他已不爱。

　　也不想再和她有什么瓜葛了。

　　他和她没有什么关系，唯一的关系只是，他和她爹莫朝闻以前同是太子的幕僚。仅此而已。

　　莫琬玉听完鸢尘说的话，虽然有些意外，却也表现得十分懂事。那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眼中泪花闪闪的，满是委屈和不甘，看得鸢尘心里觉得格外不舒服，好像是主子做了什么天大的对不起她的事似的。就这样盯了鸢尘半晌，才缓缓道：“看来我是白等这一下午了。也罢，他醒了就好。这份糕点是我亲自做的，算是一点心意，请你代为转交。”

　　鸢尘不好拒绝，遂接过她手里的盒子，礼貌道：“多谢莫小姐好意。”

　　“鸢尘，你怎么一直叫我莫小姐？你家主子可都是叫我琬玉的。”莫琬玉微微噘嘴，下一瞬又微微笑起来。

　　鸢尘莫名觉得背上一寒，“莫小姐见谅，鸢尘只是个下人，”

　　莫琬玉笑了一下，“虽然是下人，但王爷信任的人也就是我的朋友。你不应和我太生分才是。”

　　不再等他答话，莫琬玉道：“好了，那我真走了哦，不劳你送我了。”语气里带着被景轩伤透了心的意味，“他再想要见我，可是不能的了。”

　　沉香烟断玉炉寒。

　　“公主，婢子还从未见您为谁亲自放这天灯过。那豫王和您什么关系没有，您做什么跑这一趟呢？”

　　“你懂什么？”柔安公主望着夜空中的孔明灯，目光深深的。“豫王是我大楚的英雄，我身为大楚的公主，给他祈个福怎么了？反正也不会被人知道。”

　　“公主……婢子万不敢质疑公主，只是有点疑惑。您说得对……”

　　“你是怕我们乔装得不像，这出来一趟又会遇刺是不是？”柔安公主面无表情。

　　“啊这……”小丫鬟听香不意竟被她说中了心中所想。

　　“放心。你家公主福大命大，遇刺一百回也死不了。你是我的丫头，跟着我也死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