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之家》沈兮和

32、第八章

　　细雨霏霏，寒意阵阵来袭，在阴霾清寂的雨夜，天地幽冷得像一只巨大的怪兽，大张其口，仿佛下一刻就要择人而噬。
　　手机铃声不期然响起。
　　能在这个时间段将电话打进来，在合谷草见仅供私人联系所用的那支手机的通讯簿上，似乎只有不到十个人。
　　“喂。”
　　“是我。”
　　香取小岛的声音伴随着淅淅沥沥的落雨，一起传入耳中。
　　“稿件我已阅览，您或许想听一听，我关于此篇小说内容的评价。”
　　合谷草见道：“愿闻其详。”
　　香取小岛道：“那还请您做好心理准备，由我带来的这个消息，于合谷草见先生听来，可能并不会感到开心。——老实说，那本《潜藏在日常生活中的微妙恶意》，实在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佳作啊！诚然，作者的笔力还不够精准犀利，部分场景显得稚弱，近乎编造似的虚幻。但这恰恰也是一般作家所缺失的能力，此人想法离奇怪诞，行文内容大胆不羁，完全不受世俗准则及现有逻辑的束缚，行笔恣意，纵横捭阖，一泻汪洋。总而言之，这是一位非常大胆非常新锐的作家呢！”
　　合谷草见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他似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样做有些不妥，恐怕就在这几十秒的停顿中，对面那个狡猾而奸诈的女人，已经开始对自己的心理进行揣度。
　　被这么一个危险而任性的女人抓住把柄，可不是值得开心的事。
　　合谷草见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淡淡笑道——他是绝对不可能开怀大笑的，倘若真做到那种程度，反而会引人怀疑，毕竟过犹不及啊。
　　笑意透过电话筒远远传了过去。
　　“您为什么要这么说呢，真是让人费解。《潜藏在日常生活中的微妙恶意》如果能够顺利出版，赢来无上荣光，那对作为好朋友的我，难道不是急需庆祝的喜事吗？”
　　合谷草见如是说道。
　　香取小岛轻轻嗤笑：“哎呀，您这个充满戒心，永远以疏离防备的目光，冷艳旁观全世界的怪胎。在面对曾经坦诚以对，肌肤相亲的我，您的女人之一香取小岛时，也要这么冰冷麻木，处处伪装吗？”
　　合谷草见只是道：“请您不要在这种无谓的事情上多做纠缠，我们还是继续刚才的话题吧。”
　　香取小岛有感而发，不禁笑叹道：“我虽然成功让您心甘情愿地脱下衣服，赤|裸身体，但您的灵魂，却一直封存在层层行囊之中呢，不肯袒露一点呢。”
　　合谷草见已经开始有些不耐烦了：“请长话短说吧，您要知道，在这个时间段打扰我，是一件非常失礼的事情。”
　　深夜的寂静，实在适合将灵感发酵，合谷草见与香取小岛一样，都有半夜伏案疾书的习惯，这一点两人在相识之初就已经彼此了解过了。
　　香取小岛不在多做纠缠：“好吧，虽然您的不解风情，让我自觉颜面受损，不过我现在就将一切告诉您。请您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潜藏在日常生活中的微妙恶意》这本书，真的只是合谷草草见先生一位海外朋友的练笔之作吗？”
　　合谷草见：“关于这一点，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香取小岛语调诡异，黏黏糊糊，似乎腻在人身上，使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感受到一阵冷意，“您难道没发现吗？”
　　合谷草见：“什么？”
　　香取小岛：“这本书名副其实，潜藏了很多微妙的，让人难以察觉的细小恶意呢。于这样清幽冷寂的雨夜读来，常有脊背发寒，慌乱恐惧又不知如何应对的感觉。”
　　合谷草见不置可否：“是吗？”
　　香取小岛别有深意道：“以您的聪明机敏，想必在阅读的过程中，也已经发现了此类问题吧。什么样的人，才会对社会基本常识一无所知，仅凭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狂妄地虚构一个看似想象，实则截然不同的平行世界呢？”
　　合谷草见失笑：“恕我冒昧，香取女士您恐怕是因为长久的创作生活，困于恐怖悬疑的沼泽，难以走出窘境了吧？或者，我应该更直白一些，把您的猜想叫做职业病、被害妄想症，这样可能会更贴切一些。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给您推荐一位技术高明，且非常有职业操守的心理治疗师。”
　　香取小岛仍旧老神在在，不慌不忙道：“哎呀，您先别急着否认嘛。您把我的话当做疯子呓语也好，白日做梦也罢。就当是为平淡的生活增添一点调剂品好了。只是，合谷草见先生，您还是听一听我的忠告，正视这本书的创作内容吧。因为，不管任何人，但凡略想一想作者所怀揣着的恶意，简直就如鲠在喉，如芒在背了。似合谷草见先生这般，冷静理智，波澜不惊，才让人刮目相看呢。唉，倘若我是《潜藏在日常生活中的微妙恶意》这本书的作者的朋友，真要好好反思一下，那些恶意究竟是不是有感而发，它们的酿造，有没有我的手笔存在了。”
　　合谷草见道：“您一直在盛赞我那位好友的想象力，但在此时看来，倒是香取小岛女士的想象力更胜一筹吧。仅靠着直觉总结而来，完全没有任何证据，您又怎么感言辞凿凿，坚持再三呢？”
　　香取小岛道：“这样的事确实难以承认啦。放心，我并不是警视厅的工作人员，没有审讯问供的义务。合谷草见先生就算一直顾左右而言他，或者避而不谈，也完全不会担负任何法律上的责任。”
　　合谷草见道：“既然这样，您倒不必大费周章，以撰写小说的能力，来对故事的创作者提出质疑。至于我的态度，那就更加无足轻重了。毕竟，同为恐怖悬疑作家的您，想必也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吧，任何一本逻辑自洽，内容严谨，文从字顺的小说，从完成那一天起，就已经是独立于作者之外的微缩世界了。在这种境况下，连等同于创世神的原作者都不能轻易左右，旁观之人就更无从置喙了吧。”
　　香取小岛道：“但愿如此吧。总而言之，我想告诉您，审批过的稿件已经寄往您的家中，相信合谷草见先生不久就会收到。如果您……以及您那位神秘的海外朋友，有出版此篇小说的计划，我会毫不犹豫地给予支持。即使是需要介绍相熟的编辑也好，写推荐信也好，我都会全力配合。因为我很想知道，当这本小说问世之后，会不会撼动合谷草见先生您至高无上的文坛地位。”
　　合谷草见道：“那就请您拭目以待吧。”
　　唉，长久以来，在两位恐怖悬疑小说作家，合谷草见和香取小岛之间，一直都是如此既爱之重之，又兼具忍不住想要揭破对方虚伪面具，使那人跌落谷底的仇视心态。
　　如果真要加以形容的话，这倒是很像置身于舞池之中的一对男女，相互扶持，相互掣肘，彼此间，你进我退，你退我进，在曼妙的华尔兹中反复试探，一曲又一曲……
　　通话终止后，合谷草见陷入一段长久的沉默当中，恐惧和悲凉席卷了他的内心，使合谷草见先生几乎有掩面哭泣的冲动。
　　可是，尽管难过，也要坚持走下去啊……
　　无论如何，永远都不能半途而废。
　　就像父亲合谷丰也在世时告诫他的一样，有些事，从选择开始的那一天起，置身其中的所有人，就都被剥夺了说不的权利。
　　自古以来，想要做出一番丰功伟绩的人，总要忍常人不能忍，想常人不能想，否则只能终生与平庸为伍。
　　怀揣着隐秘而伟大的想法，即便要为此做出一些牺牲，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古往今来，各行各业，任何能够打破常规，成为业界丰碑的人，都曾经历过此类心理历程吧？
　　离群索居者，不是野兽，便是神灵。
　　惨白的灯光下，合谷草见捂住自己的脸，狠狠呼出一口气。
　　没有人能够明白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或许，正如合谷丰也临死时所说那样，以后这巨大的，阴暗的秘密，都只能有他一个人背负了。
　　夜风吹拂，漏窗而过，恍惚之中，合谷草见听到了父亲鬼魅般的叹息：
　　“草见，我死之后，秘密就是你一个人的秘密了……”
　　“真是担心，你难以承受这可怕的痛苦啊。”
　　命中注定的事，早晚都会到来，也到了让那家伙横空出世，一展拳脚的时候了，不如就以这本《潜藏在日常生活中的微妙恶意》来作为敲门砖吧。
　　但愿，所有努力都没有白费。
　　……
　　因为柳奈汀在转学来的第一天，就对合谷弥久出言不逊，出于排外心理，班里的同学都不太喜欢阴郁冷漠，敏感多疑的柳奈汀。
　　这直接导致了，很多同学不会主动与柳奈汀说话，甚至在面对他时，有意避缩。
　　在这段时间里，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柳奈汀和合谷弥久之前发生了冷战，且这种状况很难调和，除非一方主动低头，否则很难打破坚冰。
　　然而，实际上，合谷弥久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以合谷弥久单纯善良的心，当然不会认为柳奈汀是在故意给自己难堪，他认为，自己可能真有不妥之处，让柳奈汀感觉到了冒犯。
　　因为主观感受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一定要因人而异才可以，不能用统一的标准一概而论。合谷弥久甚至产生了淡淡的歉疚，为自己无意中伤害了他人的自尊心而自责不已。
　　看来，以后自己可不能再这么直率，行事不顾后果了……
　　又一个周末。
　　放学铃敲响后，合谷弥久问后排的柳奈汀：“柳奈同学，你这个周末有去图书馆阅读的计划吗？要不要一起？”
　　看着面前这张灿若暖阳，毫无阴霾的笑脸，柳奈汀怔住了。
　　他那颗卑微不堪的心，险些又要跳出来作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