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生》月笼寒沙

1、第 1 章

　　01
　　默笙侧卧在床上，一动不动。
　　若不是腹部那近乎难以察觉的微小起伏，旁人大抵会认为他已经死了。由于依旧睁着眼的缘故，可能还要算成个“死不瞑目”才好。
　　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地知道：他没死，只不过和死了差不多。
　　他的手无力地瘫在身侧，好似没有了骨头的支撑。在手指恰好可以够到的地方，摆放着一只憨态可掬的玩偶恐龙。
　　恐龙是墨绿色的，两颗扣子做的黑眼睛，红色的嘴里长着白花花的牙齿。它没有春日的清新气息，却透着一股昂扬的活力，就像盛夏光年里晒过的被褥，让人心里觉得暖洋洋的。
　　默笙动了动手指，轻抚过恐龙的肚皮。指尖传来断断续续的粗糙触感像小虫子一样挠人，痒痒的。他感到像一股电流划过脊背，令人头皮发麻。
　　这只恐龙是什么颜色的呢？
　　他早已分辨不出色彩了。
　　或许在哪里见过这只恐龙吧……自从出了车祸后，它忽然就出现在了默笙的生活中。那场车祸，也永远夺走了他的母亲。

　　默笙又躺了一会，翻了个身，从床上坐了起来，伸手在床头柜上乱摸了一阵，找到了自己的金丝框眼镜，随便擦了擦，戴上。仿佛这样就可以改变即将失明的事实一样。
　　他又倒回床上，转过头，凝视着床对面衣柜上的镜子。里面倒映着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
　　默笙长得很好，甚至是有些漂亮。墨线勾勒般的眉毛下，一双看似慵懒的横波目闪烁着捉摸不透的光芒；白皙的皮肤配上深色的头发，别有一番韵味。他的身躯在宽松的白衣遮盖下更显瘦弱，脖子的线条流畅。安静的时候像个姑娘。
　　可能是这个原因，再加上默笙有一副好嗓子，拿手的是戏曲，之前在学校的校庆上唱过一曲《梨花颂》，演唱的旦角---杨玉环，一时名声大噪。众人都为他那婀娜的身段和亦正亦邪的阴柔气质所折服。
　　不过下了台，洗去一脸油墨彩妆，带上眼镜后，他又变回了一个斯斯文文的高中生。有嫉妒他的人，称他为“戏子”。默笙并不生气，虽不是民国时那种需要在有钱人怀里陪酒的下贱姿态，但他倒真觉得，自己活得和戏子一样可笑，甚至连戏子还不如。至少那时候戏子只要肯卖艺卖身多少还能挣个活路，而他，呵，他还剩什么呢？
　　默笙今年十七岁，就要被迫和这个世界的光明道别。

　　出了车祸以后，医生诊断出他会失明。这种失明的过程是漫长的。先是失去色彩，像一瓢水泼在颜料未干的画作上，彩泪肆意流淌，剩下的只有黑白灰。而后，世界在他眼中一天天暗了下去，似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拉上黑色的帷幕，恐怖地、绝望地掐灭最后一丝光亮。他被黑暗吞噬，像身陷一团化不开的浓墨之中，令人窒息。
　　彻底失明之前，他什么都不想做。
　　除了会给生活带来不便之外，失明给默笙带来的最大痛苦，莫过于对梦想的彻底放弃。虽然有着戏曲天赋，但事实上，他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作家。
　　写作，这种实在是看天赋和命运的事，在他身上，就不那么幸运了。能一炮而红的又有多少？大部分人不过是几十年如一日的在底部摸爬滚打，写的东西无人问津，别如说成名了，就连最基本的养活自己都勉勉强强。
　　偏偏他就是没有天赋。
　　偏偏他就是那么固执。
　　写了多少文章，投过多少稿，被拒绝过多少回，自尊心受过多少次践踏，他数都数不清了，也懒得再数。
　　母亲自然是大加反对，为此两人间的裂缝也越来越深。
　　那天下着雨，他就是为了赶着把一份书稿送去参赛，母亲开车载他，一路催促、怒骂、斗嘴。一开始他只是厌烦的带上耳机，后来因为母亲的一些话刺痛了他那敏感的尊严，难免脸红脖子粗的争吵起来。
　　雨下的很大，乒乒乓乓的敲打着前挡风玻璃，像索命亡徒。雨刷器速率难敌，玻璃很快变成了模糊一片。前车的刹车灯在模糊的水波中映衬出一片血红……
　　刹车踩到底，刺耳的嘎吱一声……火光冲天……
　　他醒来时头晕脑胀，在医院的病床上。
　　那天之后，他的母亲再也不会和他争吵了。他没有哭，觉得自己应该也死了，这一切只是梦境。离异家庭让他从小就没了父亲，母亲走后，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活下去。躺着吧，躺着躺着，可能睡过去，就再也不用疲惫的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