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犹对当时月》韩舟许

24、第二十四章

　　乌蒙蒙的天空泛着灰蓝色的光，空气里卷着湿意的风，吹得檐下一片哗啦作响。

　　蜿蜒的廊道前一个个绯色的身影纷纷落轿,三两结伴，举着笏板往殿里去。成为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高台之上，姜泠身上薄薄的春衫被风吹的鼓起。苏十七立在她身后半晌，终是忍不住，一脸苦大仇深道:“殿下，咱们回吧。这鬼天气真是晦气，再呆着要着凉了。”

　　眼见一座青顶暗色的小轿穿过狭长的甬道，一个面白无须的老者缓缓迈出，在众人惊讶回首的目光中，遥遥向姜泠行礼。

　　小公主松了口气，浅浅回礼，这才有心情转身嗔了苏十七一句:“说傻话，百姓们常说，春雨贵如油，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女孩子唇角是浅浅梨涡，眉眼也轻轻弯着，透着如释重负。

　　苏十七知道她这段时间心里压抑，劝慰道：“是，您说的对，如今中书令归朝，陛下的诏书马上要宣布，世子也快回来了。担心的事落了地，您也能放心了。”

　　“嗯，虽然付出的有些重。”公主殿下心满意足道。

　　“可新丰说的有道理，丁家缺的是底蕴和长久。用武都侯换他们收敛，彼此都有利。”

　　密密匝匝的雨撒下来，苏十七撑开一把紫玉竹油纸伞，护着人往回走。稀稀落落的雷声落下，为今年的第一场春雨伴奏。

　　没走出几步，姜泠有些疑惑的驻足:“这雷声似乎有些不对。”

　　早朝已经开始，宫墙下本该是一片静谧。此刻却无端的慌张起来，脚步匆匆的宫人和穿着重甲的侍卫顶着雨往宫内跑。

　　一瞬间，眼前的画面像被什么搅动，凌乱又紧张。

　　清晰的响声，无端落入这一场默剧。

　　“咚、咚、咚。”

　　“登闻鼓？！？”姜泠吃惊的睁大眼睛。

　　*
　　本朝伊始，承袭前朝之制度，设敢谏之鼓，用下达上而施于朝，曰登闻。

　　梁室数百年，各式各样的皇帝出了不少，就有一位宣宗皇帝审案为乐。他在位时，登闻鼓改立于街市，无论三教九流，冤情直谏，都可直面天颜。

　　不料此举招了刺客，宣宗皇帝驾崩于断案时刻。

　　从此，此物便被层层侍卫把守，只象征着皇室登闻之愿，没有登闻之实。

　　百姓若正想告御状，只能老老实实走三衙，递文书。

　　然而此刻，它能在宫廷中响如雷声，简直不可思议。

　　冰凉的雨扑上脸颊的瞬间，宫人们的低声议论隐约传来:“贺世子……敲鼓……包围……”

　　细碎的闪电劈开天幕，泠泠的寒光照的小公主脸上惨白一片，她飞快地意识到什么，不顾仪态的奔进了雨幕中。

　　*
　　宫墙之外，两人多高的赤红椿木架上，少年长身玉立，表情冷淡。护着鼓的侍卫不多，一半团团围在鼓外，一半执兵刃玉推着板车的青衣人对恃。

　　贺辞暗沉的青衫被细雨濡湿，长刀在背。

　　下盘紧紧扣在高架之上，手腕翻飞，与飞身上前的侍卫们打的有来有回。间或抽出空来，以内力催发，重重的锤击鼓面。

　　“咚。”

　　眼见着武力上拿不下他，又是个有身份的贵胄，更多侍卫们转而对付起了身后那些围着板车的人。

　　常青山领着人护在最前面，大内禁地，他们不敢抽出兵刃，只小心翼翼的格挡。

　　被护在人后的李昀突然一阵激愤，冲到人前，骂到:“阙左悬登闻鼓，人有穷冤则挝鼓。自古皆然，若不让人击鼓鸣冤，你们先拆了它呀。”

　　侍卫们从粗糙的衣衫下，辨认出对方是公主府的李昀，一时不敢动手，场面一片混乱。

　　“都住手。”

　　姜泠形容狼狈，拖着被雨淋透的身子，还带着疾走后的微喘。

　　鼓架上的少年与她遥遥对视，微微启唇，唇间字眼似有还无:“殿下……”

　　小公主缓缓穿过人群，站到板车前，看着满车的白色麻布。

　　“表叔，这是什么”

　　李昀望过来，面露不忍，咬着牙道:“这是姚村剩余的村民，全是，老弱妇孺。”

　　她颤巍巍的掀开一角，露出里边焦黑的，看不出形状的残骸。左右交缠，彰显出生前最后的挣扎，和彼此保护。

　　这一幕极其骇人，身后的侍卫们纷纷露出震惊，半是惧怕，半是恶心。一个年轻的小侍卫没忍住侧首呕吐。

　　车前一个一直沉默的男孩眼见如此，突然受了刺激。短促的啊一声嚎叫，将掀开的布扯回原位，恶狠狠地咬住了姜泠的胳膊，鲜血瞬间浸透了披帛。

　　望儿忙冲上来拖他:“杨二郎，她是好人，快松开!”

　　被拉开的小少年犹瞪着猩红的眼，露出狼一样的恨意。

　　“凶手！你们都是凶手！”

　　“殿下。”望儿拽着杨二郎，不忍的解释：“别怪他，他是姚村的遗孤。”

　　姜泠伸手捂住伤处，回头看向贺辞。

　　年轻的世子被雨水浇的眼圈发红，嗓音也有些嘶哑：“我们去的时候，整个姚村都陷入一片火海中。除了牢里被柳文和护着的十几个嫌犯，就剩这个孩子活着了。”

　　“姚村的人都是无辜的。他们活着背负污名，至少要死的干净。我要带他们洗清冤屈。”

　　所以，一切都迟了吗？

　　“好。”姜泠的声音带着些哭腔，对着杨二郎长鞠而下：“此事是朝廷对不起你们，我们一定竭尽全力。”

　　“世子，拜托你了。”

　　狂风卷着轰隆隆惊雷响起，噼里啪啦的雨浇成一片轰鸣。在这帝都春天里，习以为常的一个早上。

　　*
　　今日注定不平静，这是乾元殿上诸多大人们的心声。

　　丁家如日中天到今日，当然并非巧合。丁徥作为幕后之人一向识时务，知进退。

　　先帝韬光养晦时他便大胆下注，挣下从龙之功。后辈丁修锋芒渐起时，他便激流勇退。空挂着实权职务，养病数年。

　　因此他今日一反常态的来到朝中，还要辞去十几年的中书令，引得大家惴惴不安，猜测不已。

　　谁料想，小皇帝不但顺理成章的同意，还要把武都侯的爵位补给丁徥的侄孙，就为了给丁徥养老。

　　这就离谱。

　　百官们平日里对丁家马首是瞻，但遇到这样的情况还是要礼貌性得争一争。

　　可不等大人们打好腹稿，沉寂了近百年的登闻鼓又响了起来。

　　侍从们来报，贺世子领着人，利用武力强行击鼓，请求圣明裁断。

　　乱了乱了，这都是些什么事啊？诸大臣们在心里哀嚎。

　　几息之后，眉眼肃然的贺辞，护着一个素服小少年，缓缓踏进了殿中。

　　刚刚经历了打斗的年轻人须发微乱，还轻微的滴着雨。眼下带着青黑，依然瘦削挺拔。

　　在场的人，第一次从这个一向知书达理的年轻人身上，感受到了疆场归来肃杀之气。

　　大家默默的让开，一群朱色的身影之间，两个青衣儿郎，显眼又孤独。

　　贺辞带着杨二郎，缓缓拜下:“臣贺辞，携益州和县姚村杨二郎，向陛下呈弥天之冤，以求昭雪。”

　　自己还未发话，这人就堂而皇之的穿过甬道宫廊，显然又是自个妹妹的手笔，萧朗觉得一切都在失控，不由出声。

　　“贺辞，朝堂重地，你带着无官无职的平民上来算怎么回事？。”

　　年轻人缓缓挺直了脊梁：“陛下恕罪，这个孩子身负姚村百姓几百条性命，兹事体大，臣不得不便宜行事，先带他上得朝堂。”

　　“益州和县，出了官匪勾结，屠村灭族的大案，如今几十具焦尸陈列于宫门之外，惊动了半个帝都的百姓。唯有陛下圣明决断，还天下人一个公道，方能平息物议。”

　　陈列之行，自然是姜泠用来拿捏丁修的，他最是好名，想到百姓如何议论他，就气的面色发青。

　　贺辞不理他，伸手把杨二郎一拍。

　　杨二郎对所有人痛苦仇视，但也知道轻重。此刻扑通跪下，把头磕的砰砰直响，声若高亢:“求皇上做主，李氏商行在益州的大东家勾结我们县里郡里的大小官员。私开铁矿，制作铁器七年之久。”

　　“后来出了人命，他们先污蔑村民造反，又勾结杀手放火屠村，我们村两百九十户，九百多人，就活了我一个!”

　　条理清晰，一瞬间就讲了几项大罪出来。

　　就有人及时问：“商行的东家是谁？”

　　“李家三公子，李长利。”俨然就是丁修的内弟之一。

　　“放肆，胡乱攀扯。”丁修红着眼，有些恼怒。

　　“不可咆哮宫闱。”一直未出声的丁徥，张口便是长辈姿态:“修儿，让他们说完。”

　　贺辞已经知道了小公主和他的交易，此刻筹码虽毁，但至少此人有几分可以信任，他微微拱手。

　　“大人，屠村之事我和李昀大人亲眼所见。对方虽然大部分遁逃，却有岗哨活口落在我手里，他们身上皆有官银作为物证。”

　　“姚村位于山林，贼人放火，火势旺盛，一度几乎山火连绵。我们只抢出四十多具尸体，随我水路入京，如今俱都摆在太初宫外，大人若想，可去查看。”

　　“你们胡闹些什么!”

　　丁修忍不住打断他的话:“刚刚我就想说了，把尸体摆在太初宫外你是要百姓们看笑话吗？”

　　“他们做的出，百姓们如何看不得？”丁徥轻飘飘的道。

　　“叔父!您怎么帮着这个北地的蛮夷小子说话。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便是真有冤情，也不该在这时候任人评说!”

　　“大将军，圣人之言不是如此曲解的！”

　　贺辞抬起眼，目光灼灼：“如今，半个雒阳城的百姓都聚在街上。不用三天，今日之事就能传遍大梁。届时悠悠众口，大人要如何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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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贺辞:我老婆二十几章了第一次这么高兴，让你们给破坏了，怼不死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