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犹对当时月》韩舟许

22、第二十二章

　　清晨的庭院里，氤氲着丝丝缕缕的茶香，仆人们脚步轻轻，小心翼翼地注意书房的动静。

　　丁徥不动声色的抿着茶，心里的念头已转了几个来回。他久在内廷，心思缜密。今日一打眼就发现了姜泠的不一样。

　　女孩拆了平日里彰显年幼无辜的双挂髻，闪亮活泼的金流苏也换成了娴静大方的玉簪。配着若有若无的口脂，仿佛一个小女孩突然长大。

　　这位公主殿下，有着被皇室休弃的母亲，生于南方偏僻之地。六七岁上回来时，又时时刻刻顶着太后莫名的敌意。扮嫩示弱已经是她刻在骨子里的自保手段。

　　骤然改变，必有所求。

　　丁徥上了年纪，虽还占着中书令的位置，却已经不甚管事。不过，作为一个曾经的内侍，他对皇室的小儿女们素来很有耐心:“今日是难得的一旬一休沐，陛下难得有时间陪殿下玩，殿下怎么反而来找老朽？”

　　“我是想救陆桓。”

　　“法度在上，公主已经为这事做了努力。”

　　柳文和是个颇有几分底线的书呆子，有他在，陆桓保下一条命没有问题。丁徥此前已经放任丁三郎传讯，小公主也很上道的促成了此事。

　　他不觉得此事还有再议的必要。

　　“法度在上，可践踏法度尊严的事，犹在发生。大人可知，攀扯陆桓将军的民变事宜如何产生。”

　　“益州之地上，竟有商户私开之铁矿常驻七年之久。所得之铁石，不知所踪。一次矿难，死伤者数百众。可见起规模之巨。这商户，仅仅是有与朝廷争利之心吗？”

　　言语间的事情十分肃然，可以遮不住女孩儿嗓音里的软糯清甜。丁徥面色不变，心里已把事情捋的七七八八。

　　丁修这事做的极不漂亮，身居高位，御下不严，返被底下人泼一身脏水。

　　不过，小姑娘家家想用这点把柄威胁谁，未免一派天真。

　　“殿下还小，不知这是世间事运行的根本，叫做各司其职。做士兵的保家卫国，做百姓的安土重迁。”

　　“地方上有了案子，自有县令，郡守，一层层纠察严审。他们久历官场，往往浸淫刑名的时间比殿下的年纪要长。不比我们这些外行人听些风言风语就指手画脚的强么。”

　　姜泠质问：“可若是，该尽力的人在其位不谋其职。官商勾结，沆瀣一气。咱们也要站在岸上观船翻吗？”

　　“殿下慎言。”久经风霜老者语气未变，仅仅是收敛了几分笑意，就显出十足的气势来。

　　“百姓有句话讲‘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科考的十年寒窗，推举荫蒙的更是世世代代效忠。殿下生于皇室，说这样捕风捉影的话，实在是寒了子民的心。”

　　“大人。”少女挺直了脊梁，“大人在谈话间，犹能记得子民二字。”

　　“可是，没有出事前，那些被压榨的，挣扎的的矿工是大梁的子民。出了事后，那些背锅的，落难的苦主，也是我大梁的子民。一村之地，尚且如此。普天之下，又有多少生灵涂炭。”

　　“大人说我寒了子民的心，难道不是丁家在寒子民的心吗？”

　　丁徥摇头道：“殿下此言，有僭越之意，老朽当从未听过。”

　　“如果今日面对的是大将军，姜泠也不敢如此言语。”小公主的皎白的容颜被透过窗的朝阳斗上了神圣的浅金色。

　　一瞬间，丁徥好像看到了十几年前的姜氏王妃。

　　那是在种种倾轧里，他觉得唯一无辜的人。

　　彼时皇子夺嫡，朝中党争频繁，唯有先帝性情平和懦弱，有守成之相。

　　为避免更大的冲突伤及社稷百姓。他在内廷费尽心血，爬到中书令位置。把赌注都压在先帝身上。

　　先帝投桃报李，休弃姜王妃，扶丁侧妃上位。内外一心，稳定朝局。

　　姜王妃得到一纸休书的时候，未有怨怼，只对着夫君和新上任的中书令道:“诸君行事，初衷为不伤及百姓。惟愿此心长久，方不负今日。”

　　对面的小姑娘，也讲起了早逝的母亲:“先母曾经说过，先帝不是皇祖父最优秀的儿子。之所以得到丁家和诸位世家的支持，是因为他心中有江山社稷，生民百姓。不似其他皇族，满心卑鄙，自私自利。”

　　“而昔日的大人，生于贫苦，历经磨难。惧怕皇族落入凶残暴戾之人手中，成为天下万民的仇敌。才卷入了朝廷的纷纷扰扰之中。是大人对百姓的恻隐之心，开启了丁家的青云之路。而如今，大将军手下的人，做了您曾经想努力避免的事。您要袖手旁观吗？”

　　丁徥微微叹息，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你母亲把你教育的很好。因为我们当年的缘故，你是唯一一个没有被写在皇室族谱里的孩子，却没有堕了萧氏的风骨。”

　　“身居高位，能心存怜悯，是很难能可贵的品质。为了你这点心意，我会保下你陆家的表哥的。”

　　“大人……”小公主还要说话，就被对面的人摇头打断。

　　“在殿下心中，丁修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吗？”

　　“不是。”
　　丁修诚然不是个好人，目空一切，奢侈无度。但比起历朝的奸佞来，他确实能力出众，在先帝去世，幼主继位时力挽狂澜，震慑诸侯。

　　对待不是丁太后亲生子的萧朗，也给了基本的尊重。甚至，默许了宫廷内外将未入族谱的姜泠当作真正的公主对待。

　　“大将军心性能力都出众，也并非蔑视皇室。偏偏御下不严，放任爪牙为非作歹。”

　　“大人可知。大将军为了庇护下属的这些烂摊子，竟然把手伸到了藩国之地。这次的月氏使团来访，是大将军一手策划。若非大将军绝无谋逆之心，这桩桩件件，足以使整个丁家万劫不复。”

　　“看来，姜王妃留给殿下了优秀的品质心性，还留了足够优秀的人手。”
　　丁徥微微苦笑，带着些慈爱:“这便是年轻的害处了。殿下纵然聪慧，却不能知道这尾大不掉，从来都是双向的。”

　　“丁家儿女众多，当年我选择扶持丁修做我的左膀右臂时，他也如同你一样，是一个心性纯良又有能力的年轻人。”

　　“可他要往上爬。只靠他一个人是不行的。那些支持和投靠他的人，在你眼中，是影响他作恶的源头。可没有他们，也没有今日的骠骑大将军，投桃报李，自古如此。至于，你想让我越过丁修去惩戒他们，我也不能这么做。”

　　老人今日被勾起许多往事，不免多了几分推心置腹:“丁修身系整个丁家的荣辱。我也姓丁。我已经是一个没有子孙的人，不能再对不起祖宗。所以为你保下表哥，已经是我能做的最多的事啦。”

　　“那如果。丁家能永保富贵的话，大人愿不愿意，让丁家永远干干净净呢？”女孩湿漉漉的杏眼写满了期待与信任。

　　“世间哪有永远的富贵。若真有如此好事，老朽的风烛残年，竟都抛给丁家修剪枝叶又何妨？”

　　“不知大人以为，武都侯的爵位够不够。”

　　“殿下。”丁徥眸色深沉，透着人读不懂的情绪。

　　当年梁太.祖虽然称帝的早，却并未一统天下。大梁江山其实是他的嫡长子，后来的太宗皇帝，顶着武都侯的爵位一刀一剑的打下来。

　　因此，梁室承数百年，再无一人敢承袭此位。

　　“丁修是皇帝舅舅，有辅政之实。绝不能再领此爵位，否则必是众矢之的。”

　　“大人误会了。”

　　姜泠笑笑:“并非是给大将军，而是你们益州老家，大将军早亡的胞兄之子，丁承晔，丁公子。”

　　丁徥微微一愣，抬起眼来。

　　若是丁承晔，那就再合适不过了。

　　丁家崛起的太快，二十年就从世家末流跻身于顶级权贵。之所以没被天下人用口水淹死，一方面是因为丁修实力强悍，党羽众多；另一方面则多亏了丁承晔早逝的父亲。

　　那是一个光风霁月，进退有度的青年。

　　短暂的人生非要形容，大约是一个悲剧版的贺辞。一样的年少离乡，身陷疆场。唯一不同的是，他没能活着离开。由于牺牲的太过壮烈，他的名声传入了千家万户。

　　后来丁修投身行伍之路格外顺利，也少不了这个胞兄的名声庇佑。

　　之前贺辞大胜羯人，像他这样的英烈也再度被人提起。此时加封他的儿子，隐约有那么点名正言顺。

　　这真是一个令人心动的建议，以太宗皇帝名位之优渥，无论梁室存在与否，武都侯都是一个颇有用处的护身符。

　　“殿下若能促成此事，老朽替丁家上下感谢您，老朽自会保住益州相关人士。”

　　姜泠松了一口气，缓慢的想，丁徥的话，约莫只能信五六成，世殊事移，不能完全指望一个人所谓的初心。

　　只盼着贺辞那边顺利，人证物证在手，这五六成才能到九成九。

　　所以，要是皇兄没有给他喝那么多酒就好了。

　　真叫人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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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贺辞:上次喝酒让骑马，这次喝酒让坐船，为了老婆可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