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犹对当时月》韩舟许

1、第一章

　　冀北的初冬，北风凛冽，彤云密布。

　　一架毫不起眼的马车不疾不徐的行在崎岖的官道上，乍一看并无任何特殊，可此刻风寒天欲雪，它还顶着毫不透光的天幕，专往更偏僻的地方走，显得就有几分诡异。

　　路窄难行，重重的颠簸之后，车内拥被而眠的青年睁开了双眼，清风朗月般的面孔写满了疲倦，他抬眼环视，还没张口，先有薄薄的血沫从嘴角涌出，被一方柔软的锦帕拭去。

　　对面的女子扶起他，把早已温好的一大碗柏叶汤迅速的灌进他喉咙，浓郁的药味冲淡了满口的血腥，青年总算打起了几分精神：“我昏迷了多久？现在到哪了？”

　　女子抽出一小卷羊皮摊在膝上比划了一下，略松了一口气，道：“很快咱们就能进戍夹山，算是离开了中山国，进了雁门郡。离开了冀州的势力范围。”

　　“嗯。”青年看着她在羊皮上轻划的手指，秀白纤细，难以想象这手指的主人，一个柔弱的女儿家，就能靠着羊皮上的舆图残卷，带着自己穿城越野。

　　寒风吹进来轻飘飘的雪花，贺辞皱了眉：“一到下雪天，父王就要犯咳疾，不知道会不会病上加病，不知道……”能不能等到我回家。

　　“大王是并州的天，他会为了并州撑下去的。世子多想无益，山路难行，还是养精蓄锐吧。”女声温软笃定，好似真的能抚平心中焦虑。

　　只是不等贺辞接话，声声马蹄由远及近，纷乱而急促，显然事情并没有如他们所愿。

　　贺辞一个激灵坐直身子，强忍着胸臆里满腔的血腥气，抬手按住了腰际的刀柄。

　　耳边响起战马嘶鸣，几个劲装男子很快赶上，把马车团团围住，却无人上前。

　　车内的人心弦绷紧，车外的人游离在马车周围，一时间达到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剑拔弩张之际，一个清甜的声音打破了这压抑的气氛，“阿辞，你要走怎么不和我说？”

　　官道旁的小路上，绯色斗篷下的少女明眸皓齿，驾下骏马喘着粗气，显然是经历了一场长途奔波。

　　贺辞微微惊讶，只掀了车帘，在周遭的虎视眈眈里，克制的问道：“无忧，你怎么来了？”

　　对面的姑娘笑嘻嘻催马上前，落落大方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要走我肯定得来送送你。”

　　“还有阿姜姑娘。”无忧灵动的眼里透出一丝认真：“从今天起，我就把阿辞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他。他看着一副聪明相，其实是这天下最傻的人，以后劳你多费心。”

　　众目睽睽之下，本该对着世子正妃行妾礼的阿姜姑娘却恭恭敬敬的拱手，行了一个普通的女子平礼，没有答应。

　　无忧也并非真的托付人，也不想细究这个姑娘身份来历，只催促他们离开。

　　这大约会是此生的最后一次以朋友的身份相见。此去山高水远，再见时或许已是生死之敌。

　　可刀斧在侧，谁都无法安心诉一诉离别之情。

　　贺辞的目光在这个同自己一起长大，也曾寄托过少年情思，甚至，至今都背负着自己妻子名分的女孩脸上流连片刻，真心实意，举重若轻的告别：“无忧，珍重。”

　　车帘垂落，隔断了这一世的尘缘。

　　*
　　确定马车渐行渐远再无转圜，无忧才调转马头，语带威胁：“诸位，回吧。”

　　为首的青年咬牙切齿：“女郎，并州王病重，世子此去，可能就要承袭为王了。都督早有安排，会风光送他回去，他这样偷偷摸摸，肯定是打算不顾两州盟约，不要您这个世子妃了，您还偏帮他！”

　　“这个劳什子世子妃谁爱当谁当。”无忧一听这个，火气就上来了。

　　“阿辞是我最好的朋友，谁都别想越过我利用他。都督和爹爹要罚，冲着我来。何况，”女孩语带骄傲:“阿辞少年时就在都督的河间校场里勇冠三军，凭你们几个，拿的下他？”

　　这正是他们刚刚只敢对恃，不敢出手的原因，此刻被挑破，显得格外尴尬。

　　几个兵士面面相觑，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带着赵无忧回转，只盼着这些个得罪不起的大人物们别和他们计较。

　　*
　　马车继续在山中蜿蜒前行，追兵的踪迹也没再出现，车上的两人才略微放松警惕。

　　山路陡峭，可经过刚刚那一遭，车夫已经知道车上这俩神仙般的人物身份不凡，此刻并格外的小心谨慎。是以行驶的格外稳健，倒使得他们有余力说会话。

　　“刚刚多亏了世子妃牵制。”阿姜称赞道，“像世子妃这样活泼大方，重情重义的女孩子，在冀州，在整个大梁都是独一份儿。怪不得世子对她情深意重。”

　　“无忧是个顶好的姑娘。”贺辞的目光的萦绕着缱绻，却认真的摇了摇头。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比现在更加活泼，所到之处，鸡飞狗跳的。那时候我和我的好朋友崔凉一起在赵氏家学里读书，她每天都会翻过好几面墙来看我们。她和崔凉是很般配的一对，他们本该共结连理，长相厮守……”

　　感受到贺辞低落的情绪，阿姜默默无语:“对不起。”

　　“嗯？”贺辞一愣，眨眨眼：“这些没什么不好提的，人活一世，总有很多不愿意，却不得不做的事。”

　　心中真正的歉意无法说出口，阿姜只好僵硬的转移话题:“回到并州之后，世子身边应该不需要侍妾阿姜了吧？”

　　“啊……这是当然。”贺辞脸上发烫，有些羞赧。

　　年少之时，自己不可避免的对青梅竹马的赵无忧动了些懵懂心思，却发现自己的一对好友早已两心相许。

　　小少年天生长了一颗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仁心，不但压抑自身，发誓就当此生绝无此心，还以旁观者的身份，默默守护着挚友的爱情。

　　直到，赵家为了稳固冀、并两州的盟约，强逼无忧与他联姻。

　　这既违背少男少女们的心意，还与贺辞的誓言背道而驰。可事关重大，难以儿女私情转圜。

　　于是，简单的婚仪之后，不忍朋友间尴尬难处。贺辞毅然离开信都，以游学之名住到了中山国。

　　中山国的国主最是风流。看贺辞抛却娇妻，独身一人。便左一个姬妾右一个美人的往他身边推。令他不堪其扰。

　　那日他又被宴请，一通推杯换盏后独自骑马在街上散散酒气。就遇到被恶霸轻侮的阿姜纵身从小楼跃下，跌到他的怀中，受惊的马撒蹄狂奔出两三条街。

　　他酒吓醒了一半，在这惊魂未定中看见自己怀里抱着个姑娘，还以为自己醉后失态，终于让国主得了手。吓得差点从马上跌下来。

　　后来误会解开，贺辞怜悯她一个姑娘家乱世飘零，兼之正烦着中山国主，便收留了她。对外假称侍妾，再有宴请，便以要陪内眷的理由拒绝，确实减少了许多麻烦。

　　事实上，这一年多来，这个温和沉默的姑娘确实一直陪着他。

　　这次并州王病重，恰逢贺辞旧疾复发，失去意识。眼瞧着赵家故态复萌，打算先下手为强控制住这位并州名义上的继承人。

　　一向低调小心的阿姜，却在重重监视下，冒着风险把自己偷出来。又一路悉心照顾。

　　贺辞想到这，心中酝酿着感动:“之前受制于人，不得不损害些你的名声来抵挡，是我太过于失礼。你是我的朋友，并州是我的家，也就是你的家。”

　　他说话时，满心满眼都带着笑，眼睛亮晶晶的，“我们晋阳没有信都、平山那么繁华，可是每一个人都特别热情，你这样粉妆玉砌的女孩子，肯定最是招人喜欢，出门要收很多礼物的那种。我要给你准备个大点的屋子，不然可不够那些阿叔阿婶送的。”

　　阿姜似乎也被这样的欢喜感染，弯了眉眼，带出浅浅的酒窝:“长辈们定然喜欢像无忧姑娘那样开朗些的姑娘，世子破费一遭，我要是装不满，岂不是丢人？”

　　四目相对间，都是对新生活的憧憬。

　　“阿姜，其实……”

　　咻！咚！

　　利箭破空的声音刺破了一室的温馨。

　　寒风灌进马车的同时，卷起的帘角露出车夫被钉在地上尸体。

　　“乌羽箭！”贺辞来不及细想并州铁骑特有的乌羽箭出现代表这什么。

　　箭羽从四面穿射逼近，车前的马中箭嘶叫，高高的扬起前蹄，掀的整个车东摇西晃。

　　贺辞飞快的封了胸前穴道，提刀飞身立于车轴之上，用力震断车靳。

　　马儿脱离远去的那一刻，阿姜也囫囵的从车里滚落。眼冒金星间，只感到有人用力的拖着她的肩，一路将她往前带。

　　一支又一支的箭矢，扎在他们躲过的地上。

　　下一刻，几个黑衣青年挥着短背单刃的长刀，如疾风般扑面而来。贺辞旧疾在身，又要护着姜泠，此刻左右支应，显然有些力不从心。

　　电光火石之间，他飞快的意识到，自己回并州的行为，甚至自己这个人的存在，都碍了别人的眼，挡了别人的路。

　　他用力抵住挥到面门前的刀，冷静道：“我们并州人自己的恩怨，与他人无关。放了这位姑娘，不要再牵扯无辜了。”

　　回答他的，是另一人带着寒意的利刃，但他不敢躲，他的身后还有阿姜。

　　“世子！”他听见阿姜凄厉的哭喊，他看见她伸手来捂他的伤口，被歹人拔出的刀在手臂上划出长长的口子。

　　他缓缓倒在地上，之前强忍住的血沫涌到口中，堵住了想说的话。

　　他想说，阿姜，穿胸而过的伤口，靠手是捂不住的，白白害你受疼；

　　他想说，阿姜，对不起，我这个朋友真的不称职，从前耽误你女子名声，今日竟要连累你客死他乡了；

　　他还想说，阿姜，其实，你也是个顶好的姑娘。

　　预告了一整日的大雪纷纷盖下，几乎是瞬间就掩去了一地的血腥气。

　　他的阿父，终究是，没等到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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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纯新人首作，求轻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