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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二章 早发的种子(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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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人要拿她开刀,事到临头,关飒眼睛里没有半点惊惧的神色,充其量就是不耐烦。
她确实有点讨厌这种场面,好像一个个多占理似的。有理就不至于打架,打起来就别废话,不如大家都痛快点,非要威胁人就太低劣了。
她站直了,手上的血一滴一滴往地上落,又加重口气说:“让李樱初先走,我留下。”
不远处扣着李樱初的人年纪稍长,大概是他们的头儿,三十多岁了,满脸横肉带着凶相,脖子上一条金链子闪闪发光。他冲关飒举着菜刀比画,口气极冲:“小妞挺有种,你过来,让老子剁两下,这事就了了!”
李樱初弱弱地挣扎出一口气,还想说话:“流氓……流氓都不打女人!”
四周哄然大笑,金链子男人拍着她的脸蛋说:“老子可不是流氓!”
关飒一步一步往前走,周围的人看着两个兄弟折在地上,谁也没敢先上。
李樱初疯了似的喊,关飒却没空看她,只看那满脸横肉的男人,一字一字地重复:“我说,放她走,听不懂是不是?”她说着起腿飞快,趁他咧嘴要骂的工夫,一个下劈直接把他手里的刀踢落,紧接着冲过去抓住对方的胳膊狠厉一拧。
横肉男吃疼,不得不松开李樱初,彻底暴怒,回头就叫人:“上啊!”
四周的人反应过来,举着家伙都往她面前冲。
李樱初从背后抱着关飒的腰,想把她往后拽,结果直接撞在了墙上,两个人退无可退,忽然门口的铁门又响了。
突如其来,警察巡逻。
来的是两个片警,一看厂里要出事,举着电棍大喊,让他们都散开蹲下。东口的人没想到还有警察会来,立时慌了神,把手里的东西一扔,要往外跑。
谁都没想到这么多人,两个警察拉也拉不住,拽倒两个腿脚慢的,对方一个劲解释都是误会。
李樱初看见关飒的手上有血,几乎有些支持不住,最后还是关飒扯着她,把她拉到一旁坐下。
警察叔叔实在没想到今天这么忙,直接把他们全给带走了。
弘光村打架斗殴算不上多大的事,本身没什么可问的,不外乎村里两个厂子有纠纷,工人因为利益矛盾,互相积怨。
关飒的胳膊只是外伤,草草看了一下,所幸不用缝针,在派出所里做了止血包扎。她自己根本无意追究,两伙人都闹到进派出所了,火气早被警察叔叔镇压太平,对方知道理亏,也没再多争。
等到他们做完笔录出去的时候,天都黑了。
李樱初受了刺激,神色有点恍惚,好在没犯病,就是一直哭,眼睛都肿着。
关飒和她出去,走着走着忽然回身看。虽然时间晚了,可今天派出所里实在过分安静,她一共只见到三个民警,偏偏就这么巧,两个都被派出去,特意到弘光村里巡逻。
她让李樱初出去等,自己留下在大厅,没一会儿,里边有人出来了,刚好是那位救了她的警察。对方瞧着四十来岁,面相普通,以前也不认识,大概正要去吃饭。
她在门口溜达,半天也不走。
警察停下问她:“还有什么没说的?”
“没。”关飒试图摆出惊魂未定的表情,但没摆好,她干脆放弃,只好拢着头发,礼貌地说,“我是想谢谢您,多亏您出警及时,我们以为赶过去怎么都要二十分钟呢。”
对方一听这话就笑了:“那么多人,你们两个小丫头,真等出警不早完了?以后记住了,没事别学电视里演的,动不动给朋友出头……你那朋友还有病史,吓她干什么,这种纠纷都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
“是。”关飒顺势接话,看他此刻态度不错,又问,“那您怎么知道村里有事,是不是有人通知您了?”
警察皱眉看她一眼,指指她的胳膊说:“和你无关,别打听,赶紧回去看看伤,别感染了。”说完直接就走,多一句都不开口。
关飒什么都没问出来,只能先和李樱初一起回村。
眼看天光全无,弘光村里家家都亮起灯,远处的半坡岭白天看着郁郁葱葱,一到夜里,什么颜色重了都是黑。
李家的厂子已经整理过,机器还能用,只是很多假发做到一半都毁了,工人明天还得重新赶工。
李樱初安排好厂里的事,匆匆忙忙回来做饭,平时她自己吃得简单,但今天关飒也在,就特意挑出新鲜的菜来炒。
关飒打开窗子通风,正好对着她家的小院。入夜山脚凉风阵阵,她提议不如搬个桌子去院里吃。
李樱初纠结着说:“算了,院里堆满货,全是灰,而且蚊子也多,咱还是在厅里将就吧。”
关飒不再勉强,过去帮她支桌子,看着她的肿眼泡,耐着性子和她说:“你一个人住,有什么事别凑合,现在条件都好了,这么辛苦地干活,不就为了能活得好一点吗,你必须学着照顾自己。”
李樱初听见这话又有点想哭,赶紧低头扒拉自己碗里的饭,夹起炒油菜给她。
关飒没再说话。
对面的人还是忍不住,小声问:“胳膊疼不疼?”
关飒的袖子因为包扎都挽上去了,此刻所有自残的割伤无所遁形,但她早就可以对着自己的伤疤开玩笑了,于是凑过去给李樱初看,逗她说:“我还缺这一刀?试过一百次了,我自己下手可比他们准。”
李樱初笑不出来,伸手按着关飒的手腕,和她道歉:“对不起,你都是为了保护我才惹上他们的……是我没用。”
这台词简直连八点档电视剧里都不演了,关飒越听越来气,恨铁不成钢,摇头继续吃饭。
李樱初怕被她骂,缩在椅子上,大气都不敢出。
关飒看不得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于是放下筷子,伸长胳膊示意对面的人看:“你知道,我过去也遭过罪,我妈嫌我疯,把我关进疗养院里不闻不问。我发病的时候什么事都干过,但我清楚自己出了问题,我病了,就必须治好它。如果只为了迎合外人表演自己正常,这样活着没有意义,伤口只会越来越深,这道理我十二岁的时候就懂了。”
此刻屋子里的电灯明亮,满墙的报纸泛着黄。关飒的胳膊上全是童年自残的痕迹,她同样病了这么多年,却一直都在努力自救。
“从疗养院走出来之后我发现,人群里的法则其实很简单,强者恒强,弱者恒弱。”她看向李樱初,认真告诉她,“别人欺负你,你就要学会反抗。别人歧视你,你就证明自己活得比他们还好,你必须找到面对生活的态度,不要什么事都觉得是自己的错。”
李樱初捂嘴点头,硬是把眼泪忍回去了。
很快外边也静了,八点多钟城里的夜生活刚刚开始,可村里人入夜后没什么活动,乡亲们基本各回各家。
两个人吃完饭,李樱初收拾碗筷,忽然抬头问:“我一直好奇,你是怎么摆脱出来的……我是说,那些突如其来的念头。”
关飒正在出神,她从派出所回来一直若有所思,此刻听见她问,顺口就说:“我想找到原因。”
“原因?”
“幻觉不是凭空而来的,如果它们只存在于我脑子里,这么多年却没有任何扭曲变化,原因是什么?到底为什么反反复复重演?如果不是幻觉,如果它们都是真的呢?”
李樱初吓了一跳,手里的筷子陡然掉落:“关飒!你是不是又在想疗养院的事了?”
“没有。”对面的人眸子发亮,在灯光下微微闪烁,她摇头说,“因为他又回来了。”
李樱初一时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继续捡筷子:“我知道了,你有喜欢的人。”
关飒总算笑了,起身和她一起去厨房,李樱初不让她动手,轰她出去坐。
她干脆靠在厨房门口,拿着洗好的苹果啃,继续和对面的人说:“你也会找到的,无论是人还是事,它会成为你活下去的支点,让你有胆量面对自己。”她顿了顿,把话题变得轻松一点,给李樱初打了个简单的比方,“比如你想把生意做大,挣更多的钱,或者只是帮助医院里的患者,让他们戴上你做的假发得到安慰,只要你能对生活抱有一点点期待,就够了。”
活着就要为之努力,每个人都值得敬佩。
李樱初没说话,手下的水声大了,她把盘子和碗都洗完,摇头又开口说:“我不像你,我这种情况,过日子已经很难了。”她说完开始洗切菜的刀,水打在刀上,再溅到脸上,天热,水却依旧凉得扎肉。
她背对关飒,一直盯着刀刃看,忽然伸手在水中抚摸它,轻而痛快。
李樱初对着刀刃无声无息地笑。
关飒并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手里的苹果快要吃完,安慰她:“如果你真想要某样东西,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自己配得上它。”她说完看看时间,已经打算离开,“这个是我最近才想明白的道理。”
李樱初身前还有满池子泡沫,没顾上送她,只好遥遥喊一句:“天黑了,你慢点骑。”
四下确实太黑,路灯昏暗,起不了多大用处。
关飒骑着重机车离开,渐渐速度上去,乡镇村落都被她甩在身后。极暗之处忽然闪过零星的火光,在野地里非常明显。
乡下还有旧习,不远处的地里有人在烧秸秆。
关飒故意不去看,往前一路迎风而去,越过半坡岭的界碑,距离市区还有一段距离。田间夜路漫漫无边,她渐渐觉得胳膊上的伤口开始疼,明明只是小伤,此刻却像被人锯开骨头,诡异的痛感顺着神经往上蹿。
关飒有种不好的预感,反光镜里避不开道路两旁的火光,让她的感官突如其来地异常敏感,空气里还有焦灼的味道。
这场面就像点燃的引线,在她眼里,燃烧的已经不是秸秆了,她的神经和大脑无法承受这种引诱,不断催生出可怕的联想……开始有人呼喊,数不清的惊叫,还有人狰狞地嘶吼,最终响起枪声,那声音让她整个人都炸开了。
关飒浑身冷汗,猛然刹车,把重机车停在路边。
她捂着耳朵在人行道上深深吸气,却始终能闻见四周可怕而呛鼻的味道,她开始持续幻听,她很清楚自己的精神状态,此时此刻她在发病边缘,绝不能再往前骑了。
关飒挣扎着下车,这才发现自己的位置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路的两侧全是荒野,反而逃不开。
她很怕火。
天幕沉甸甸地坠下来,入夜积云,一碗银月,时有时无。
田野里十分热闹,堆积如山的秸秆一烧就烧得大了,浓烟弥漫,冷不丁扑出一团光亮,相隔几百米的距离,橘红色的烈焰被风吹得愈演愈烈。
关飒眼前的画面渐渐扭曲变形,火的颜色在她眼里不断放大。她很快就站不住了,幻觉重现,又回到了那一天。
十二年前,病房里的火已经烧起来了,呛到关飒无法睁开眼睛,只能剧烈地咳嗽。
窗外的喇叭里不停在喊话,火舌燃断门板,所有声音争分夺秒地一股脑要往她耳朵里灌,逼得她剧烈发抖。
与此同时,关飒被凶徒拿着手术刀抵住脖子,一动不能动。
那也是一个有风的夜晚,她的长发几乎留过膝盖,长而凌乱,通通糊在脸上。她感觉到身后劫持自己的人几近发狂,生死一线的时候,不远处突然有人开枪。
一切都没来得及让她做出反应,中弹的凶徒猛然将她抱起,直冲大火摔了出去。
夜风刮过,关飒冷汗透体。
行车道上并不安静,远处似乎又有车,飞驰而来的声音分外明显。
刺鼻的味道让她的意识来来回回,她努力逼自己看清眼前的路……可是于她而言,过往是场噩梦,火灾过后,所有人都试图给予她宽慰,修复她所经历的创伤,却没人知道她心里的秘密。
那时候关飒看着自己的身体倒下去,意识却仿佛燃上了半空,她竟然不觉得疼。她看见一整片焰火的姿态,所有被风打落的火星,都像无法摘取的星河。
黎明时刻,有人穿越火光而来,一直在喊她的名字。
说来可笑,关飒从小就明白自己是个累赘,除了他,除了那个从火光里冲出来的人……这辈子,大概只有那个人真心实意地想要救她。
她记得自己周身仅存的安全空间越来越窄,高温让人无法承受,她看见方焰申冲进房间寻找自己,脑子里所有的声响瞬间静默。
可惜那一年的关飒太小了,她只是个十二岁的女孩,被家人扔在疗养院里。她可以得到他的同情、他的照顾、他的拯救,除此之外,她还能得到他买的糖。对一个精神病患者而言,死亡只需要一时的勇气,而活着却需要挣扎一生。
如果她必须活下去,她想让他记住自己,不惜以任何方式。
所以关飒看见当年的自己竟然不再挣扎了,她听着方焰申的声音越离越近,从容地躺在了火海里。
如今也一样,关飒陷在幻觉之中,被迫面对自己疯溃的念头,那些汹涌而来的噩梦让她无法站立,她被迫扶着路灯蹲下身,开始用指甲在胳膊上狠命地撕挠,企图保护仅存的真实触感。
终于,方焰申还是来了。
她再一次听见他的声音,感受到他强行把自己抱起来,她终于能在他怀里喘过一口气,所有嘈杂的幻听又一次安静下来,因为方焰申在喊她:“飒飒!”
关飒头晕目眩,竭尽全力睁开眼,只有这一刻她才能发疯似的抱紧他。
方焰申背靠漫天火光,紧紧皱着眉,他眼角的那道疤格外分明,这不是幻觉。
她的秘密再也藏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