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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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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马蹄重重的砸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大风吹过,把孩童的歌谣吹散在漫天尘埃之中。
西村。
温蓂扎完最后一针的时候,额角已都是细密的汗水,一旁的小孩子立刻懂事的拿过毛巾帮她擦汗。
躺在床上的老人也是浑身大汗,去了一身污秽,他已经感觉好太多了。
“老伯,这是最后一次扎针了。您以后也要多注意,万不要让再让风寒入了身子。”温蓂也有些疲倦,她细心的嘱咐着。
她收拾好药箱,准备如这三年的每一天一样,去下一个村子。
“姑娘,等等!……你叫我打听的事,有了一些眉目,”老人喘了口气,布满皱纹的脸上说不出的悲色,“宋将军他遭到敌袭,被西厥人抓走后,斩首示军心,仍进了万葬岗……这真是天要亡我大周啊!老头子虽活了下来,又有什么意思呢?这家不家国不国的啊……”老人仿佛得了癔症一样念念叨叨,声音沙哑,难掩绝望。
温蓂僵住了,浑身的血液都跟着冻结,明明是阳春二月,她却如至寒冬。
死了吗……
她静静的站在门口,如同一个木偶,不喜不悲。然而她扶着木门细长的手指却用力的泛了白,青筋凸起。在这悲怆的氛围之中,十分突兀的笑出声。
可这笑声比哭声更绝望,沙哑难听至极。
旁边的小孩有点被吓住了,他不明白平时温柔的姐姐怎么会发出这样奇怪的笑声。
“姐姐,你认识英雄吗?”他有些奇怪的小小声问。
“天下谁人不识宋靺?”她古怪的笑了,眼角泛红,语气里说不出的嘲讽。放在平日里,她断然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那老人也愣住了,眼前的少女眼中一片死灰,比她来时更无望。在三年前见到这个女大夫的时候,她就已无欲无求,帮人治病尽心尽力,却从不收一分一毫,也不透露姓名。连着这几个村都尊称她一声“女大夫”,一是她为人和善,从不摆架子;二是她医术高超,几次把人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
但全村的人都知道,这位女大夫真是仰慕名震天下的宋小将军仰慕到了极点,到处招人打探他的消息。这里离战乱的地方又挨得近,消息自然也不少。不过在这乱世里,仰慕宋将军的女子多如野草,倒不稀奇。
每年花灯节许愿也就那么两个,一是“平安喜乐”,二是“归于其居”。
明明他才是那个垂垂老矣的人,他现在却在这位年纪轻轻的大夫面前感受到了死气。
“老伯,我该走了。”她平静的说道,“也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她微微一笑,眉眼温柔,如同往常一样告别,“麻烦您替我告诉大家,阿蓂回家了,叫他们不要挂念。”
“姐姐!你别走好不好……”小孩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急急忙忙的想去抱住温蓂,却被他爷爷的大手拦住了,只能眼泪巴巴的看着温蓂带着药篓离去。
他们有什么资格拦她呢?
在温蓂走后不过半个时辰,那老人迟缓的脑袋才慢慢反应过来,像是年久失修的机器,“咔擦”转动了一下,灵光突兀的一闪,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阿蓂回家了,叫他们不要挂念……”
“阿蓂……”
“蓂……”
单字为蓂,医术高超,温文尔雅,尽善尽美。
“我曾有幸见过温家大小姐一面,这人真是温柔至极,眼里有光,小小年纪能有这般性子,实属难得。阿爷,将来娶妻子和当娶这般女子,能上大雅之堂。可惜啊……那宋小将军护犊子似的,谁敢打这姑娘的主意先得在这小少爷那断送半条命……”
可这三年奔走,那姑娘眼里哪有漫天星光?如同枯死水井,只有在听闻宋将消息的时候才起半分波澜。
这位年入耋耄之年的老人跌跌撞撞的下了床,对着空气行了个大礼,他终于意识到宋将的死讯对那姑娘意味着什么,猛然间老泪纵横:“温大小姐慢走!……保重啊……”
……
“阿蓂,我今天想吃红烧鲤鱼。”
“好。”
“还有糖醋排骨。”
“好。”
“我也想吃!加份鲫鱼!”
“……好。”
“好什么,你自己是没手吗?!不好!”
好吵……
温蓂皱眉,头有些疼,她慢慢睁眼。
一个精致的面容闯进视线,一双桃花眼此时哀怨的看着她,好看的薄唇下抿着,十分委屈。一身红衣,分外张扬。
本是十分女气的颜色,穿在这少年挺拔的身躯上,硬是衬出了少年意气风发和英气十足,整个人都散发出了一种“我是你老子”的傲气。
“不好!”少年脸色不悦的瞪着另外一个眉目粗犷的俊俏少年,转头看到她的时候却气势一弱,声音都变成了询问,“……对吧,阿蓂?”
她虽脑袋不清醒,却马上顺着他说下去,像是一种本能,“嗯,不好。”
少年故作矜持,面上没什么表情,嘴角却微微上扬,挑衅的看了对面的少年郎,“狒狒,叫你家听风给你做啊。”
那眉目粗犷的少年一听,脸一下子青了,咬牙切齿:“宋靺,你不要给我提那变态!”
“哎,也不知道是谁昨日去醉风楼抓人,结果回来的时候把府里的东西砸了个遍。”
“我……我那是看不得他这种人去祸害人家姑娘!”少年梗着脖子大声反驳道。
“哦……”宋靺挑眉,桃花眼睨了他一眼,“是吗?”
这声“是吗”可谓是千回百转,意味无穷,直接让费小侯爷脸涨的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声他家老头子叫他回家吃饭,就匆匆离开了。
“阿蓂,你怎么了?”宋靺转头一看她,神色慌乱起来,手脚无措的在她脸上擦着,好看的眉毛都皱了起来,他想到什么,脸色一沉,“谁欺负你了吗!”
温蓂有些莫名其妙,她推开宋小将军的手,一抹脸,发现全是泪。
为什么哭?
“我没……”
她还没说完,宋靺就脸色难看的一字一顿的道:“温、思、凌!”
温蓂解释不了自己怎么了,就突然……很难过?
难过什么呢?……她不知道。
她晃神的想着,余光却看到一个少女站在不远处的桃树之下,肤若凝脂,面容倾城,气质冷然,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他们。
她心一紧,下意识地想去拦宋小将军,眼前的景象却突然破碎起来,一切全都如镜中花水中月,通通消失不见。
然后转眼之间她站在了雪阁,院中生长着一棵桃花树,茎干粗壮,枝叶茂盛,朵朵桃红色点缀其间,生机勃勃,指尖落下的花瓣带来冰凉的触感,她一愣,这场景……
她下意识地抬头,只见一眉目如画的少年正懒散地躺在桃花正艳的树枝之上,口里还叼着一根麦桔,一把火红色的钢枪插在一旁。
少年抱着双臂,侧头便撞上了温蓂有些发愣的视线。
他挑了挑眉,从粗壮的枝干上一跃而下,摇摇晃晃地朝她走来,彼时院中桃花灼灼,他一抱拳,惊得花落纷飞:“在下宋靺,恭候温大小姐回家。”
他抬头,笑得肆意而张扬,如同冰雪中忽现的温暖阳光、黑夜里星辰散落人间。
……这就是她和宋靺的初遇。
她的头剧烈的疼痛了起来,眼泪不受控制的往外流,哭的气都喘不过来。
“哎,你哭什么?”少年愣住了,慌张的想拿纸巾或者手帕,可是他刚从战场回来,哪来这些娘们唧唧的玩意儿?
“我……”很想你。
还是一样的,没有等她说话,少年的面容就模糊起来,一切景象也跟着消散。
大雾四起又散,她不受控制的突然跪了下来,更突兀的是,浑身穿来的疼痛,她茫然的眨眼,发现双眼酸涩,像是被掏空了眼泪,肿胀地不像话。
发生什么了?
好粘稠……是什么在她手上?
她低头,看见自己双手上布满污血,顺着细白手腕流下,刺目的红,新鲜的血。
不是她的,是谁的?
“啪嗒……”一滴泪突兀地砸在手上,晕开污血。
到底是谁的血?
“……对不起……”很微弱的叹息穿来,不难判断出此人命不久矣。
不要对不起……不要对不起!
温蓂浑身僵硬,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她疯了一样想说话,想要去拥抱那个说话的人,可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不受控制的站了起来,离那人原来原远。
眼泪愈发汹涌,连胸腔都开始作痛。
救救他!……救救他!
别走!求求你了……那是你父亲啊。
事与愿违。
她看着自己,一步一步,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跪在地上的男人。
她想尖叫,但尖叫被扼住了;她被绝望快淹没了,却无处可逃。她不顾一切的,想阻止她离开的步伐。
不要!!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一辈子!
你就是个白眼狼!懦弱鬼!吸血虫!你快回来啊……
“姑娘?姑娘你还好吧?!姑娘?”急切的声音穿来,温蓂猛地睁眼,双眼聚焦后,意识到自己在马车内,脸上一片冰凉。
“我没事。”
“姑娘,还要再快点吗?”
“嗯。到万葬岗之后,我会付双倍的银两给您。麻烦了。”温蓂靠在马车之内,淡淡的回复道。
她揉了揉太阳穴,想缓解一下剧烈的头疼。
明明已经三年了,很多事情她自以为放不下,但至少不会频繁的忆起,然而赶路的这两日,那些记忆就像破坝的洪水,汹涌而至,让她几乎彻夜睡不好觉。
她拂开帘子,见天色已暗,席卷满天黄土尘埃,呛人口鼻,黑夜将至。
她疲倦的闭眼,长长的眼睫毛投下阴影,眼下一片乌青。
两日后。
等温蓂到万葬岗的时候,天才微凉,这两日的日夜兼程,几乎掏光了她所有精力,车夫刚到万葬岗的入口就匆匆离去,宛若逃命。
是啊,这地方怨气太重了,到处都是死尸,死状还千奇百怪,也没有埋葬,就这么扔在这片肮脏的土地上。
温蓂也差不多和这的死人也没什么两样了,脸色苍白如纸,唇上不见半分血色,全凭着一腔执念向前走着,踩过残肢断臂,鲜血污秽。
她有罪,早该死了,而非苟活了这么多年,现在死在这也算满足了她一个心愿。
她想起自己这三年来的心愿,不自觉地笑起来,她轻启起皮的唇,声音嘶哑,模糊的呢喃着:“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什么时候宋小将军离开了,她就百岁了。
红日从这座横尸遍野的山顶缓缓升起,如此温暖的光却照在了这些死状恐怖的尸体和黑鸦的污血上,显得十分诡异和凄凉。温蓂直视着刺眼的暖光,控制不住地流下了生理泪水,心里却只有解脱。
十八年如同黄粱一梦,到头来不过一场空。温蓂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挂念的,她现在唯一的想法竟然是宋小将军一生意气风发,怎么能委屈他葬在这种鬼地方?她本就有罪,这地方倒正合适她。
如可赎兮,愿偿己身。
但她生前不敢见其人,死后也不敢寻其尸,当真是懦弱至极。唯一敢做的,竟然是以看他的名义来偿罪。
她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双眼干涩,流不出半滴眼泪。
“温蓂!”
是谁?
“温蓂……温蓂!”
她茫然地抬头,却见不远处一人向她奔来,在日光的照射下,刺眼的看不真切,只依稀能看见眉目粗犷,皮肤黝黑。
她的心猛然跳动了一下,即便三年不见,她还是能一眼就认出来,那是费城。
“你怎么好意思回来!你怎么好意思!……”他咬牙切齿的嘶吼着,宛若困兽,却带上了不易察觉的哭腔,“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温蓂终于看清了眼前熟悉的脸,三年不见,依旧是那个模样,她沉默着垂下头,不发一言。
道歉太过苍白无力。
“你知不知道宋靺他……”声音戛然而止,像是空气被按下了静止键。
面前的少女垂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却在他说到“宋靺”二字的时候,突兀的砸下了眼泪。
晶莹剔透,一滴一滴地,砸在尸体上。
完了。
费小侯爷僵硬的想着,果然听到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下一秒,温蓂就被紧紧的拥住,力道之大,她几乎喘不过气。
带着一阵风,和,极其熟悉的味道。在余光里,火红的流苏在飘荡。
她浑身颤抖起来,倏忽之间脱力。
抱着她的人比她抖得还厉害,只有鼻息和喘息声散在她的颈边,两个人半响没有说话。
整整三年,山南水北。宋小将军在漫天黄土中到处征战,温大小姐就在战乱的地方到处奔走,他寻她躲,宋靺在醉酒的时候都有过怀疑,温蓂这个人是不是真实存在的,或者是他臆想出来的,要不然好好一个人怎么会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呢?
可现在怀里的温度告诉他,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她回来了。
他想说的想问的都太多了,可是又显得太狼狈,到头来他只是沙哑着声音说了一句话:“阿蓂……我很想你。”
温蓂一僵,她想过太多责备的话了,却独独没料到这句。她鼻子一酸,心都跟着抽搐起来。
她想让宋小将军放松一点,却感受到颈边一片冰凉。
“非要我死了,你才肯出来吗?”他哽咽着,咬牙切齿。
“温蓂,你真是好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