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具人被世界改变的方法》认知失常

2、第二章

　　2.
　　命运大概就是这样，强迫人不断前行，让濒临地狱者滑进深渊。

　　在听闻团队解散消息的前几个月，夏霜陈还是个会吵嚷着父母说要去旅游的普通孩子，即使她当时已经年满25周岁。

　　她有着幸福的家庭，有着一份虽然不算多好，但是足够有趣的工作，大家聚少离多，却足够安定快乐。

　　新历179年，短短一年时间，从工作到家庭，她的生活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新历179年年初，她的父母出了一场车祸，源于车辆超载上桥导致的路面崩塌，纯属意外。这场意外让家族企业股票暴跌，企业高层群龙无首，资金链断裂无人能救，不得不宣告破产。比故事更加残忍的是，她连仇恨的对象都没有。肇事者当场死亡，夏霜陈没有遇到施以援手的稀世善人，也没有碰见欺凌孤女的奸商恶徒。亲戚本来就少有联系，杳无音讯也是理所当然。

　　她成了个孤儿，为了继承父母的遗产，她必须要背负一堆债务。根据联盟的继承法和破产法，遗产继承人要继承遗产，必须同时继承遗产所属人的债务。而债务的大头则源于企业破产时拖欠员工的工资，和企业破产的社会影响造成的损失。

　　这几个月里，夏霜陈先给公司申请了破产，然后将不动产之流尽数抵押，再接连奔走数月，又委托经纪人给她接了好几份工作，同时向各家银行申请借贷，拜访了不少人，才勉勉强强结清了部分员工的工资。

　　然而就算这样，她身上还背负着大几千万的欠债，这已经是法律极度宽宥的结果。

　　夏氏企业太庞大了，也太老了。

　　他们起家的根基已经完全被时代所抛弃，企业早就日薄西山，只因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才保有些体面。而过去所呈现出的回暖表象，则全是靠着夏霜陈父母日夜操劳、周旋得来的。夏霜陈的父母早晚奔波，忧心于事业，好不容易将夏氏拉扯进了转型期，他们大概也没想过，预想中会力挽狂澜的人，却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雪崩前的最后一片雪花。此后，就只有如洪涛般汹涌而来的毁灭。

　　是大势所趋，是时代发展的必然。

　　夏霜陈活在天才聚集的舞台上，她却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普通人。

　　她既不能预见父母的死亡，也不能挽救将倾的夏氏企业。就像她没办法阻止DEW的解散一样。

　　DEW，从属于蜃集团旗下的子公司耀夜传媒的女性偶像团体。曾经如烈日高悬于空，又像流星般消失于天际。不温不火的熬到现在，已经有了整整七年。七年对于一个出道即巅峰，后期不断下滑的团队来说，已经足够长了，长到解散都好像是一种天经地义的事情。

　　夏霜陈一面洗漱，一面同2号说话。

　　大概从两年前开始，DEW的团体活动就逐渐减少，上一年的相聚只有年中年末的两场演唱会，例行的一年一张专辑也是分别到录音室录完，交给后期合成。DEW是偶像团体，不论放在什么时代、什么国家都是寿命短暂的女团。今年已是四月，夏霜陈依旧没有听见年中演唱会举办的消息，她心里早有了些预感，2179应该是后一年了。故而，在前几天接到DEW要举行解散发布会的通知时，夏霜陈并没有感到多意外。

　　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DEW成员。大多数关于她队友的消息都是来源于她的经纪人冯小鱼。冯小鱼入职耀夜传媒不久，今年年初才安排到她这儿来做助理兼经济人，还是个跳脱的孩子。她连DEW成员都还没尽数接触过，因此探听得到的消息也总是充满了外行人的捕风捉影，大半都是谣言。可能是太想念在DEW的时光了，夏霜陈有时候明知道那些消息抽象离奇到完全和实际不沾边，却还是忍不住去把它当真事儿看。

　　2号有一搭没一搭地被夏霜陈带着讲话，大概是真的疲乏，不消多久，就没了声音。

　　夏霜陈照着镜子，自言自语了两句，好像又回到了昨天之前。

　　阳光带着热度卷席过房间，阴暗被彻底挤压进了逼仄的一角，起初还感觉到惬意的温暖，如今只剩下烤灼人心的逼人。

　　夏霜陈手心因热度沁出几丝薄汗。

　　她盯着镜子，感到她整个人都被摆在了太阳底下，那热烈的光芒化身成了针刺，直接扎穿了她的皮囊，令她不得不正视镜子里的人。

　　——那副被摆弄出来的，属于“器物”才会拥有的妆容。是摒弃个人性格特色，全心全意为面部特征所服务的装束。为夏霜陈个人活动中的节目化妆师所推荐，便于无势无才的艺人使用，作为节目的配件、活动里的花瓶、装饰在某一角的装饰品。

　　由粉底带来的白里透红的肤色，由口红带来的充盈润泽的血色，由眼影之类带来的盎然神色……生气与活力糅杂的生命之美，配着上天赋予的精致相貌，让她看起来就像是一具人工雕琢而成的艺术品！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从夏霜陈心头涌了出来。她上妆的手越来越慢，然后直接定在了原地——

　　那是一张多么陌生的皮囊！

　　它被小心翼翼地封装在镜子里，精心呵护修饰到边边角角。

　　它是如此光鲜亮丽！

　　是连一份灵魂都看不到的纯洁之物。

　　被好色者吹捧着的“最好看的花瓶”，被理智者嘲讽的“脑袋空空的漏罐子”。

　　那是和她肮脏的本质截然不同的东西！

　　夏霜陈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生硬的五官顿时扭曲成了一团。

　　惊恐沿着愤怒而来，变成了一句话徘徊在她的脑中——会被批评的。

　　夏霜陈在一瞬间就想到了DEW解散会议代表的另一重意思。

　　会被批评的。

　　她会遇到DEW的舞台设计者，孤傲不逊的“国王”，掌控一切的“谋士”——

　　会被批评的。

　　DEW的舞台操纵者们总是高高在上，她们只喜欢鲜活的灵魂。

　　只有舞台的操纵者才能给舞台上的事物赋予生或死的标签，只有舞台的负责人才能标定谁在运动、谁为静止。

　　她一定会被批评的。

　　批评且给予惩罚，从而失去最后一次机会。

　　最后一次从“人”正式成为“傀儡”，获得彻底解放的机会。

　　她已经无限接近那些天才。就在昨天，她拥有了属于非同寻常者的印记，2号先生出现在了她的身上，她最大的缺陷因此被填补，她绝对、绝对不能失去这次机会！

　　如此想着，惊恐的浪潮褪去，几缕莫名的异样喜悦就随之涌了上来。

　　夏霜陈布满粉墨的脸上腾起了一片浅薄的红晕。

　　现在，她只要抓住这次完全变成“怪物”的机会，暨此就能摆脱困扰在她头顶的叹惋、怜悯与鄙夷，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夏霜陈看了一眼手里被掰断的口红，她的指甲缝里塞满了脂质膏体，满手黏腻污秽。

　　她擦掉了脸上的妆容，弯曲嘴角，扯动面部肌肉，尝试着对镜子露出一个笑容，一个轻盈地、充满了恶意的笑容。镜子里漂亮的人偶沾染了些生气，它一瞬间就活了过来。

　　那喜悦征服一切，填满了她的灵魂，她瞬间成功取悦了她自己！

　　对，就是这样！

　　只要协议还未结束，她便一直都是舞台上的傀儡。

　　傀儡的成功是操盘手的胜利，傀儡的失败是布局者的错误。

　　对，就是这样，她所遭受的一切灾难都来源于非我！她所遇见的所有失败都属于别人！

　　舞台的主人只要鲜活的灵魂，舞台的傀儡只需要压榨灵魂来歌唱！

　　她只要按着要求歌唱就好了。

　　在DEW里，她只要释放一切去歌唱就好了。

　　歌唱、呈现自己，从而成为非人！

　　如此想着，夏霜陈的笑容就更加纯粹炽热了些，她都快要忍不住去打扰给她一切后进入熟睡的邻居，与之分享这片刻的快乐了。

　　她飞快地收拾打理完所有事项，然后走出门，穿过几个打招呼的熟人，随便敷衍的应酬了两句，那些人见她鲜有的心情愉快，还打趣般问她是否碰到了什么好事，夏霜陈也不回避，直道是组合的工作。这么一路上竟也收到了不少祝福。

　　——这应该说DEW的保密工作实在到位，还应该说DEW着实没落。耀夜传媒手底下这么一栋职工楼里，居然没有一个人听到DEW解散的风声。

　　夏霜陈就这样一路笑着，三步作两步走出了现居的职工公寓。

　　甫一出门，她就看到了杜露穹的座驾。

　　由解氏出厂的新能源概念车改装而成，低调而怪异的黑色野兽。它停息在公寓楼门口，吸引了不少目光，深色的车身上涂满了各种怪异的符号，连成一串，构成了一个宛如禽鸟模样的图案。它属于只有进入某一个层面的人才能够接触的神秘组织——“天野游空互助会”。

　　开车的是杜露穹的助理，一个穿着画有“天野游空互助会”标志的制服的英俊男性。而坐在副驾驶是个长相甜美的女孩儿，正是夏霜陈的经纪人兼助理冯小鱼。

　　冯小鱼看起来颇有些难耐，一看到夏霜陈的身影就赶忙挥起了手，大喊道：“霜霜，这边！在这边！”

　　夏霜陈扯开嘴角，露出了年初至今最灿烂的一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