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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金风乍起(一) ...

  •   眼见着的,天就凉了。

      梧桐叶落,飘飘摇摇地堕下来,只在玉色衫底打转,转得一片秋意萧瑟。木兰渡口,双脚刚刚告别了渡船的人,看着圈圈转转的落叶,脱口吟出两句诗来,“金风浦上吹黄叶,一夜纷纷满客舟。”

      “爷,”箭袖墨青衣衫的青年在身后停住,犹豫一下,仍是问出了口,“还要找下去吗?”

      玉色长衫的男子没有回答,举目凭眺碧天长远,半晌才收回目光来,“铁剑,铁笛走了?”

      “是,”铁剑忙回禀,“刚刚走,还说叩谢爷重赏。”

      “他护得老爷子一路安稳,”玉衫人回了身,慢慢往岸上走,“这不过是应得的,”

      “少主,”铁剑跟上去,想起方才铁笛的话,竟忍不住笑了,“铁笛临走前,还跟属下学了件有趣的事。”

      “有趣的事?”玉衫人斜眼看看他,笑道,“说罢,是老爷子变了脸?还是阿戈惹了祸?”

      “爷猜得真准,说是路上――”铁剑一字不漏地学起了舌。

      ――谁说男的就不婆妈!谁说黑的都是乌鸦!

      “这下,老爷怕是又被二少气得不轻呢,”铁剑学完舌,不忘高屋建瓴的来个总结。

      “天外有天山外有山,阿戈太张狂了,”玉衫人踱进岸上茶馆,笑着摇摇头,“那位小先生,我很想认识认识,若他果真能言善辩能掐会算,”不由微微一笑,“我可还缺着一位幕僚呢。”

      “这一节,只怕是铁笛夸大其词,”铁剑随少主走进堂里来,“听来那姓陆的小先生年岁尚轻,怎会如此神算?莫非是不老的神仙?竟让他遇着了,我跟着爷走了这么些日子,为何没碰上?定是胡扯,爷您说呢?”

      金风乍起,呼啦啦穿堂而过,一尾白幡子悠地卷上去,墨黑三字眼前一闪即逝,那玉衫人一怔,很快地笑了,“却也――难说。”

      “啊!”风静幡落,那“铁算陆”三字好不清楚,铁剑不禁惊叹,“世上怎会有这般巧的事!”

      “无巧不成书,”他饶有兴味地看着专心为人解卦的蓝衣少年,眼中光芒愈来愈深,“有缘――必相逢。”

      又不是羊年,抽的什么羊角疯!好死不死的,一个个问完了流年问家宅,问完了家宅问出行,问完了出行问婚姻,一个上午下来,说得自己口干舌燥。也真邪了门,自从在苍梧郡被那只黑犬大叔教训过,一路直来到木兰渡,似乎客人都染上了他的啰嗦病,一个卦象也要唧唧咕咕唠唠叨叨上半天,真是的,看本先生一副长命百岁相就不害怕累死我啊?!!!好不容易送走最后一位客人,玉露忙倒上一杯茶,一饮而尽,这才松下劲来,倒在椅子上长出了一口气,心里免不了抱怨几声。

      这茶是她特地从家里偷出――嗯――带出来的,是萧茗珍藏多年的极品绿茶,若此时看到竟被女儿用作牛饮,一定是要顿足长叹牛嚼牡丹的。可――连茶圣陆羽的名字我都冒了,又能怎么着?爹,娘,这下输惨了吧?玉露瞄着杯底色绿如玉的茶叶,眼睛一眯,小狐狸一样地笑了。

      “先生,”清而柔的玉色拂过眼前,像是风吹来了一角碧空,“风十二有礼了。”

      嗯,这嗓子挺好听,话说得也挺有礼貌,就给他个面子,玉露抬起头来,绽开温柔敦厚的笑容,“陆羽不敢,请问尊驾何事?”

      “在下闻听陆先生精通卜算,那博弈之术,也不会含糊了?”他双目微微一眯,只盯着玉露――想赢,第一便要引起对方的好奇心和好胜心。

      “风少想赌什么?”玉露眼睛一亮。在家中萧茗不许赌博,只能从书本上了解一二。后来三师姐碧落成亲,她赶巧遇上了三姐夫魍魉庄上的奇人异士半夜围桌聚赌,见小姑娘好奇,便瞒了碧落偷偷教了她各种赌术。玉露苦于缺少实战演练的机会,这回离家,路上便兴冲冲趟了不少家场子,说来也怪,她倒是福星高照鸿运当头,赌到现在,竟没有一次失手,得意之余未免有点失落,因此一听这人要与自己过招,便立时来了兴致。

      果然没有猜错,风十二微微笑了,一探手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木匣,放到卦桌上,中指一敲,匣子便开了。

      “啊――”围着听玉露解卦的人,只觉眼前一亮,齐齐发出一声惊叹。

      那宝珠如鸽卵大小,珠体透明似冰雕玉砌,内里却有红云不断翻覆游动,仔细看去仿佛一只凤凰展翅翱翔,玉露不禁也吃了一惊,脱口道,“火凤珠?”

      “陆先生好见识,”风十二一敲卦桌,木匣应声而合,“风某以此为注,先生应否?”

      火凤珠,顾名思义,形色如火凤,冬日放于室内胜似火炉,可使满室生春,若置于火焰中,非但不裂,发出的光芒更可照亮方圆几里。这火凤珠本藏在西域屈露多国王宫之中,后来屈露多国灭,几件珍宝均不知去向,未料今日到了玉露眼前,她又岂能放过?当下眼珠转了一转,笑嘻嘻道,“赢了自然好,只是陆羽身无长物,若输了,可就赔不起风少了。”

      “陆先生当然输得起,”风十二坐下,看着玉露,笑得很轻松,“若我赢了,便要先生这个人。”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猜想莫非这位公子有断袖之癖?看卜卦的小先生眉目俊俏,所以――一时间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连二楼上的酒客,也都停箸停杯张望下来,等着看玉露如何应对。

      玉露见众人神色暧昧,知道没什么好话,心中怒气顿起,强忍不发,“陆羽资质愚钝,何德何能得尊驾之青眼?风少你说笑了。”

      “不瞒先生,风某眼下缺一位幕僚,见先生绝技在身,机敏善言,不禁起了爱才之心,若先生肯纡尊屈就,以先生的人才,何愁没有大好的前程?”风十二倒很是自信,“不知先生可愿赌这一局?”

      想收买我?没那么容易,谁知你是哪门哪派,有什么企图,我萧玉露来去自如不受羁绊,走江湖不过是为了增长见识,才不要搅进哪趟混水里去,玉露这样想着,已有了主意,刚要开口回绝,却被风十二抢了先,“难道先生怕输?”

      玉露好胜,哪受的住这样吃瘪,眼见看人人都盯着自己,脑中一热,脱口而出,“我才不怕!”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然则为时已晚,众人听了都叫起好来,玉露骑虎难下,咬一咬嘴唇,只得横下心来,故意冷笑道,“陆羽虽不才,却不会拿自己前程为注,况且一只小小的火凤珠,又哪里够?不过既然风少都压下了宝贝,我也只得献丑了,”说着从衣领内一扯,反手扣在桌上,“就压这个!”

      众人定睛瞧去,原来是一只透白玉坠,状似怒放花朵,瓣瓣层迭,中是血滴似的一个红点,细看却又是生在玉里头的。这玉坠有半只手掌大小,通体澄净,半点瑕疵也无,花色形状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确是难得一见的珍品。人群中有个游方僧人,见状不禁低声赞道,“阿弥托佛,好一朵优昙。”

      “大师好眼力!”玉露见摄住了旁人,十分得意,提了玉坠上的青绦,看着风十二朗声道,“怎么样?我的玉优昙,不输给你的火凤珠吧?”这本是她自幼佩戴之物,萧茗嘱她不得轻易示人,然而她自认紧要关头,应见机行事,却早把嘱咐置之脑后。

      她的声音脆朗清澈,只叫楼上的酒客也听得一清二楚。角落里一直低头喝酒的一男一女,听得“玉优昙”三个字,不禁大惊相视,转头望下楼来。

      风十二虽阅宝无数,见此优昙也心中暗自称奇,却不形诸颜色,“先生想怎么赌?”

      “随便,”玉露按下玉优昙,挑起眉毛,“我奉陪到底!”

      还真固执,怪道连老爷子的帐都不卖,风十二暗暗笑了,手指一动,“店家,拿骰子来。”

      摇骰子赌大小?玉露心中一喜,这个她最熟练,当下接了骰子骰筒在手,悄悄一掂,证实是没动过手脚的货色,这才放到桌上,“点大者胜,一把定乾坤。”

      “好!”风十二刚要去拿那骰筒,却被玉露拦住,“风少功夫了得,岂是陆羽能比,公平起见,”举目四顾,拉过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来,“就让这个小孩子来替我们摇骰子,如何?”她看出风十二是个练家子,绝对能通过内力来控制摇出的点数,若他亲自动手,自己岂不是必输无疑?只有这样才有胜算。

      倒真机灵,小狐狸――也罢,就看老天在谁那一头了,风十二笑一声,“好。谁先来?”

      “风少请。”

      风十二也不谦让,招手叫小孩子过来,俯下身把骰筒交在他怀里抱住,笑眯眯地说道,“小弟弟,一会你抱着这个筒使劲摇几下,就好了,明白吗?”见那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便把他抱到椅子上站好,摸摸他的头,“乖,摇吧。”

      小孩子摇了几摇,不知道要不要放下,眼睛瞄瞄风十二,见他点点头,这才哐当扣在了桌上,便用力掀起骰筒,众人埋头一看,正是六六五,不由得连声赞叹风十二运气好。

      风十二心想三个六实在难得很,自己大概是赢定了,放了心,一伸手,“先生,请,”

      玉露心下难免忐忑,看看摇骰的小孩子,还是不放心,便抓起玉优昙给他看,悄声道,“这个对姐姐很重要很重要的,你好好摇,赢了我就会买很多很多好吃的给你,”这才让他抱了骰筒,自己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

      那小孩子上次摇得好,便不怯了,只觉得好玩,抱着骰筒摇晃不停,玉露看得着急,却又不好出言阻止,小孩子晃了几十下,正要扣下来,忽然手臂没了力气,手腕一歪,骰筒连骰子哗啦啦坠了下来。玉露眼看两粒滚在桌上,正是两个六,顾不上松口气,只左右找那剩下的一粒,却见那小方块跳下桌沿,一路叽里骨碌往门口滚去,玉露一口气提在嗓子眼里,拔腿紧追,那骰子穿过了好几张桌子椅子,好不容易被桌脚一挡,这才有停下来的意思,大伙簇上来,只将那小骰子围在中央,个个伸长了脖子,屏息静气地等着,就见骰子原地打了几转,终于定了下来。玉露定睛一看,跳了起来,“六!是六!三个六!”

      众人此时也已经看清,见玉露欢呼,也啪啦啦鼓起掌,七嘴八舌祝贺,情形好不热闹。

      玉露心花怒放,左右拱手还礼不迭,眼角扫见微微笑着的风十二,心里头哼了一声,想这个人是傻子么?输了还要笑。走过去拾起玉优昙,系回颈间,反手便拿起了火凤珠,塞进袖子里,向风十二拱一拱手,笑容可掬,“多谢了。”

      风十二心想这陆羽倒是有趣,看她解起卦来有板有眼,一副老成模样,赢了却是又跳脚又叫嚷,简直如顽童一般,不禁哑然失笑,刚想开口,却见那小孩子拉了拉玉露衣角,“哥哥哥哥,小狗子要好吃的。”

      玉露眼睛一弯,拍拍小狗子的脑袋,“好哇,想吃什么呀?”

      “要那个!”小狗子往门外一指,原来是个捏糖人的摊档,玉露也乐了,从腰里摸出一角银子,放到小狗子手里,“去吧,买多少都行!”

      “谢谢哥哥!”小狗子哪有过这么多银子,只用两只手紧紧攥着,欢天喜地地跑出去了。

      玉露收回目光,这才发现围观的人群已经散了七七八八,只有那个不识相的还没动,宝珠到了自己手,简直如同羊入虎口,难道他还想抢回去?真要动起手来,他可是占尽上风,一时有些惴惴,巴不得赶快撵走他,便白了一眼,故意恶声恶气道,“还不走?”

      风十二毫不为怿,反倒笑了,“不赌不相识,风某很想交陆先生这个朋友,先生意下如何?”

      贼心不死,玉露在心里吐舌头,仰了头道,“我从不和手下败将做朋友,除非――”嘴一咧,露出右边一只小虎牙,故意凑近风十二耳边,低声道,“除非你再送一件宝贝!”谅他也拿不出来,便就拿得出来也舍不得,这么一挤兑扫了他的面子,便报了适才被他作赌注的仇,出了口气,自己不禁嘿嘿一声,先阴险地笑了。

      风十二微微垂下眼,并没答言,玉露见此情状,更拿准他没了底气,胜利地笑,“拿不出?那就请回吧!”

      风十二却抬起眼来,那神情竟有几分狡黠,玉露忽感不妙,还没寻思过来,就见他向袖筒里一探,竟取出一只一模一样的木匣来!匣盖一开,登时一阵清凉扑面而来,玉露看得清楚,张大了嘴结巴起来,“你,你怎么,怎么还有这个?”

      “水龙火凤,本就是一对宝珠,得一不得双,又有什么意思,”风十二欣赏着玉露吃惊的表情,故作淡然,“水龙比火凤更胜一筹,定入得了先生的法眼。”

      玉露听得他口气中有调侃之意,抬起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心中实在不舍,低头专注地凝视那水龙珠。那宝珠大小与火凤珠一般无二,只是内中有水气氤氲,呈蛟龙翻腾模样。即使夏日炎炎,水龙珠亦能使室内清凉不燥,如穿林过沼时适逢浓雾,有此珠在手,可尽吸雾气,最奇妙的是,将它置于大瓮之中,只需注水过珠,翌日便会清水满瓮,昔日屈露多国与邻国交战,正是靠了水龙火凤才取得了胜利,只是后来国主昏庸,再多的宝珠也挽救不了覆亡的命运。这一段史事玉露曾在书中读过,如今珠在国倾,想来仍不免令人唏嘘。

      风十二见她出神,只将那匣子一合,将她一惊,“先生喜欢么?风某是说话算话的,就不知先生是不是一言九鼎了。”

      玉露知道他是激将法,然而自己已撂下了话,决不能翻悔徒叫人耻笑,况且宝珠若能成双,着实诱人,想想若娘到林中采药,再也就不怕浓雾日暮了。这小子倒也不像坏人,若他别有用心,自己还不会脚底抹油走为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想及此眼珠一转,换上一副笑脸,“风少这般豪爽,我再不收,岂不是太没诚意了?”眼看着风十二,手已经按上了匣子。

      “如此甚好,”风十二暗笑,心想陆羽你个狐狸,还知道什么叫诚意,不过目的已经达到,慢慢收服,不怕这刺毛狐狸不归顺于己,立时顺水推舟改了称呼,“今日能与陆兄弟结交,真乃风某一大幸事,听说这镇子东头有一家食楼叫‘茗满天下’,以茶入菜,别有风味,择日不如撞日,莫如一同前往,把酒畅谈,岂不快哉?”

      哪个要与你畅谈!玉露偷偷撇嘴,但听了这“以茶入菜”,倒是动了心思,萧茗爱茶若痴,雯清常以茶为调味烹制菜肴。玉露离家月余,倒真是有些想念娘作的美味了――忽省到自己走神,忙按下那一丝想家的念头,秋水一弯,又露出了那只小虎牙,“好!”

  • 作者有话要说:  屈露多国, 出自玄奘《大唐西域记》,屈露多国(Kulūta),周三千余里。土地沃壤谷稼时播。华果茂盛卉木滋荣。既邻雪山遂多珍药。出金银赤铜及火珠雨石。气序逾寒霜雪微降。人貌麤弊既瘿且尰。性刚猛尚气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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