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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勋爵与将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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骡背党议员阿道夫.藍道勋爵满面笑容,讨喜的胖脸、圆融的笑弧,这亲和近人的表情使女人丧失心防;使商人松开钱袋;也使税务官偶尔忘记向上呈报精确的帐务。无往不利,势如破竹,但如今,他终于棋逢敌手。
对方也报以微笑,人畜无害,谁不知那微笑之后是人人皆知的执拗性格,微笑暴君。阿道夫勋爵开始觉得自己的微笑对上她的,就维持的有些勉强了。他斟了一壶红茶给对方,对方摇头,微笑说在拜拉尔她只喝自己种的茶或南丘红茶,搞得他不得不祭出珍藏已久的茶叶伺候之。性格固执的她果然连选饮品都有所执着,阿道夫认为见微知着,这更提醒他必须小心再小心地应对。
黑发狭脸,北方异族玲珑的五官使她看起来比实龄还年轻许多,纤瘦身躯裹在线条刚硬的黑色将军袍里,站姿过于俐落,显得有些难以亲近。尽管身高矮于她周遭的多数人,却永远用那双镶着淡淡紫晕的深色双眼,抬头挺胸直视他人,好似宇宙以她为中心,她才是由上往下望的那个人。多年征战导致身体伤痕累累,右颊的巨疤得用魔法面具遮丑,一个女人头发却削薄至肩,与一伙男人混在一起。唉,女人嘛,做个商人也许还行,有些女人的确比男人更适合管钱,锱铢必较的本领深埋天性,但做将军?越线啰,不如先找个不嫌弃她浑身疤痕的男人嫁掉吧。据说她的族人年岁流逝的时间与半精灵相同,换算下来差不多快三十,也够老了。一个到三十岁还未出嫁的女人,不管用微笑隐瞒的多好,内心多少是乖戾的。
说起来,他挺倒霉的。时逢敏感时刻,却招惹到她,不得不碰头。不知道现在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他家大门,等着跟上头汇报,多停一秒,就多一个人认为阿道夫勋爵与那位将军可能密谋了些什么——他多希望这位女士能快些赶回去,而不是悠哉坐在他精心挑选的桧木椅上,喝着他原本打算与夫人一起享用的特选茶,嘴里还说着那些讨厌的话题,嗯,她说了什么?
“阿道夫勋爵。”那位女士很好心的提醒他。“您的侍者正与您讲话呢。”
“哦,什么?嗳,皮可,你杵在那做什么?站这么久也不发声,给罗兰将军见笑了,”阿道夫勋爵梦中惊醒般从椅子上弹起来。“怎么,有什么天大的事?非得这种时候找我?”
“老爷,塔平商会的债权人又吵起来了,他们想请您出面调停。”
“什么?这些商人数钱数坏脑袋了么?你去告诉那伙人,安息日本勋爵没义务去替他们处理那些烂账,他们最好也回家陪陪孩子夫人…或者坐下来喝杯南丘红茶…做什么都好,总之甭想那些伤感情的事了。去、去。”阿道夫说到这又替自己斟了杯茶。
“老爷,皮可伺候您这么多年了,皮可怎么会不懂,皮可早说了,但那些商人非要您出面主持公道…”
“——那就赶走他们,我雇那些门卫是干么的?珀摩在上,雇佣这些家伙的钱比丢到许愿池还浪费,至少许愿池还可以让我许个愿,这些守卫却比豺狼人还好吃懒作,一点用都没有。怎么?还站在那干么?快去干你的活!”
那仆役苦着脸退下。
“没用的东西。”阿道夫把脸转向罗兰,“真抱歉哪将军,被这些无聊小事打岔了。”
“不碍事。”罗兰温和地说,“其实呢,我这事也不急。不如您先处理商会事务吧。”
你不急我可急啊。
“是啊,不急不急,但将军啊,劳驾您跑这一趟,自然先处理这事,咱们继续说正经事啊——艾略特不过是个孩子,您只要稍微通融点,那么一个年轻的灵魂就会拥有新的悔过机会,光明美好的未来在他眼前展开;相反地,如果您不愿帮忙,这我也能理解,我知道对于罪犯您是绝对不能,也不该妥协,但这事嘛,又怎能称作犯罪?这只是一个冒失青年在恶魔呢喃下不小心的无心之举罢。”
“阿道夫勋爵阁下,我很乐意再给那孩子一个机会,不过…”
不过什么?不过什么?你想要什么条件?
可别跟我说你要我支持你啊。那是不可能的,诸神在上,若你是个有脑子、识相的官员,就给我一点面子,也留给你一点面子,别把外族的野习惯也带来我家。
说起来,三个月前,又有谁会知道大街上一只猛兽袭击人可以震荡出这么大的风波呢?
一只角狼凶性大发攻击路上行人,那路人还刚巧是法利勋爵最宠爱的的私生子。牧师来的太慢,伤势也太重,拖了三天,那可怜的小子蒙主宠召,没人承认是那头角狼的主人。于是法利勋爵在议堂上声嘶力竭地控诉猛兽管理的重要性,议会最后决议,全通比亚城内的有主野兽皆需打上识别耳洞,由民务官统一登记管理。七曜之日以后没有打上识别记号的野兽,扑杀无赦。
听起来挺通情达理,想必各公民乖乖奉行,但谁知道,这政策到了西屯泰塔区却碰了大钉子。
嗳,就这群野民,说啥只有给人吃的猪和笨骡才耳朵打洞,座狼是兄弟,打了标示耳洞是侮辱他们——还不都畜生嘛——把坐骑耳朵打个洞也动肝火,西区现在乱的很,几乎天天上演泰塔人与其他种族的械斗,泰塔族嘛,也真不知好歹,在硝烟燃起的年代,他们是拜拉尔的英雄没错,但英雄要识时务;在白鸽横飞的年代,他们不过就是吃了炽火胶的危险份子,一个比一个好勇斗武,除了消耗粮食、好酒与棺材板,什么也干不成。
投机政客嗅到时局转换的芬芳与腥臭,趁着泰塔人在城名声挺差的时候,把话题拐到罗兰身上,想想也是,她势必要出面的。全通比亚谁不知罗兰与泰塔人关系密切至极,她手下得意心腹有半数是泰塔人,还有她最重要的军力,那全由泰塔御兽人组成的诡兽骑士团,她不出面谁出面啊。罗兰行事缜密,但兴许是和平太久锈了她的脑袋,近来与大公的冲突日益白热化,那大公,她与比拉蒙一起扶持的大公而今羽翼饱满,终于受不了被一个女人跟一个老人指使,嗯,也或许是一群老人,我自己可要小心点,
总之,本来只是一个路人,最后罗兰却得为全通比亚的泰塔人负责,怒火燎原,连罗兰也几乎镇不住西区异族与平地人的械斗,西屯区的动荡牵连到其他区,民怨连连。蔷薇党摩拳擦掌,搜集了一大堆真真假假的资料,打算赶走泰塔人与罗兰,罗兰可怕的就是她那几乎被拱到传奇等级的声望,现在民众开始动摇了——为什么罗兰将军要替那些野兽般的民族说话,莫非英雄也被权位所蒙蔽,再也听不见平地人的愿望么——这些民怨听起来多悦耳啊,罗兰弹劾案衬以这时势,近乎完美。
康拉德与罗兰两败俱伤这对骡背党来说实在太好不过,蔷薇党与骡背党合力联手,等罗兰弹劾成功,再用那个把柄反将蔷薇党一军,再次发案弹劾康拉德,那么骡背党在议会中就横扫无敌了。一箭双雕,多美好的未来。
只要他那该死的外甥别再犯事,那就真的完美了——为什么艾略特会喜欢穿女装呢?珀摩在上,穿女装就罢了,还因为形迹可疑让夜间巡城队给抓走了——就在他即将要与艾森豪大人家的女儿成婚的这种时刻。若是被人知道会生出多少事端啊,违约金、赔偿金、可耻的指指点点、也许艾森豪大人还会把我消除党籍,这可不行,怎能让这点小事拌了我的脚——
无人注意的小事酿造出无可匹敌的暴风,这时局,细节出魔鬼啊。想到这,阿道夫对罗兰颇有点欣欣相惜之感,谁叫他们都是作弄之神的牵线木偶,因为几桩小事搞得烂头焦额。
他不得不在这敏感时期与罗兰私下相会,要罗兰私底下把艾略特的入监纪录销毁。
但是啊,没问题的。
阿道夫摆动身躯,他早准备好所有的理由拒绝罗兰了,先想法子把艾略特的事情搞定,再来,手在桌边敲三下他的仆役就会进来用急促的语气说,大人啊挡不住那伙人,求您亲自取处理吧。接着他会用无比惋惜的语气说,唉将军,看来我是非得去处理一趟了,下回再来吧。多么合情合理,迅速把人送走,接着上马车立刻到郊区新买的山庄避祸去,连最灵敏的猎犬都寻不着他。根本没有下回,蔷薇党七日后就要弹劾她了。下回?监狱见!
“请回答我的问题,阿道夫勋爵阁下。”罗兰好整以暇地啜了一口茶,接着把茶杯放下,瓷杯碰撞清脆作响。
“啊?不好意思,麻烦您再说一次,原谅我老人家耳朵不灵巧,没听清楚啊。”
“敢问阿道夫阁下,为何您可以拥有勋爵的称谓?”
阿道夫虽觉话题转向有些奇怪,但也清清喉咙朗声道:“因为踏入议会殿堂便得以推动更巨量的钱财,拜拉尔芸芸众生的幸福与渴望皆在我等操作之下起起伏伏,我等肩负重任,也因为此份重任而比平凡众生更接近珀摩的神恩,而‘勋爵’之称,便是给予我等行使珀摩恩典者的荣耀称呼。”
“您说的很好。”罗兰的深邃双瞳闪闪发光,利锐夺人,像攫住了鸟儿的老鹰。“那么,官员犯法,动摇民众对公制的信心,阻碍珀摩自由贸易之意志,又该当何罪?”
“刑罚加倍,永远放逐,家产充公。您这是怎么了,突然提到这话题?”
“听过查夫这个人么?勋爵阁下。”
“——这——”阿道夫的心脏差点从胸膛跳出来,她从哪得知这个名字,这个他早已抛弃的往昔幽灵,怎么又给人掘出来了呢?“没听过。怎么?这个人干了什么天大的坏事么。”
“当然您没听过的,这人不过是个小城恶棍。有人希望我替他们已死去二十五年的儿子平反罪状,于是我的手下明查暗访,发现这可真是个过份的人哪,伪装成彬彬有礼的士绅,奸.杀民女,并嫁祸给那可怜女孩的邻人,逃之夭夭。这线追查到底,居然发现这二十年前的凶徒很可能是一名领有官晌的官员呢,我正苦恼如何处置这人面兽心的禽兽,阿道夫勋爵素来以雄辩闻名,精通法典,想必对此事能有一个很好的建议。”
阿道夫坐立难安,他努力想说些更迂回有力的话,挣脱出对方布下的牢笼,脑袋一片空白徒劳无功。这下他知道对方对他了若指掌,他逃不开这网了。意思很明显,我手中有你的把柄,也许不只这个,还有更多的把柄在我手中——谁知道呢?助我渡难,不然你阿道夫也甭想混下去。
“这事我觉得…”阿道夫还想死撑。
“好了,不拿这无赖的话题叨扰您了,回归正事。我们有更多该处理的好话题,比如说,那位我们共同的敌人,腐败的官员——蔷薇党议长康拉德大人,您说是嘛?”罗兰食指交叉搁在下巴,平静俐落地截断阿道夫甫出口的话语。
沉默席卷这密闭的小房,外头鸟语啁啾,和煦的阳光透过格网窗打在阿道夫身上,他却只觉得寒冰入骨的冷。阿道夫惨白着脸盯着对方许久,想看出任何破绽,却觉得接触的视线,只更加显露出自己的节节败退。他没从对方身上抓出任何的弱处,而罗兰的深紫双瞳却比碎玻璃还锐利,看透他越显紧绷的下巴、抿咬的双唇、微颤的指尖,无所遁形。他别开眼睛,视线低垂,近乎哀求地嗫嚅道:“不可能啊,将军,这不可能的…弹劾案…您就算有我的的票席,也过不了半数的…”
“别这么紧张,阿道夫爵爷,我有说要你公开表示支持本将军么?我知道骡背党成员即将在弹劾我之后,也会顺便解决康拉德大人。只是我想不透的是…”罗兰敲敲指节,语锋一反初始的温和,咄咄逼人,直击阿道夫那颗摇摇欲坠的心。“康拉德大人如今声望如日中天,你们几个白手起家,势力单薄的小官员要怎么扳倒他呢?”
“罗兰将军啊,既然如此,我就直说罢,我手中的确有条有利的情报。”阿道夫用空洞的眼神望着罗兰,扯动嘴角,苦笑。“您是想要我手上这条情报线,您想知道为何我对于扳倒康拉德胸有成竹,但是您把这情报拿去不就断了我的活路——”
罗兰的笑意加深,带点诱惑的鼓励。开始摊牌是件好事。“您多虑了,骡背党的阿道夫怎么会被断后路,康拉德大人一下台,就是骡背党的天下了,您把消息告诉我,也不过是让出肮脏事的行使权罢了,有人替您做了该做的事,您还不高兴?”
沉默许久,阿道夫抓起红茶杯发泄式地一仰而尽,知道事情至此,再不松口,除了苦涩的铁锈冷茶味,他还也许还要吃更多的苦头。
“嗳,将军啊,您知道伊蒂丝人罢。”他压低音量低语说,再出口时却又想起罗兰当然知道这个种族,她年前不是还投过票,说反对与伊蒂丝人贸易的么?自己居然忘了这层关系,不要命了。但话锋已出,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这个外族呢,我算是她们在城里的半个接洽人吧——当然主要还是富尔克那个贪嘴拉姆主事…”
“说重点。”
“重点就是嘛,这伊蒂丝人的贸易是越来越不好做了,渐渐有些撒坦的商会发现我们的货源不纯,打算揭发我们,于是我叫拉姆那小子与伊蒂丝人断交了,但兴许是拉姆那家伙办事不周,没处理好这事,伊蒂丝人似乎丝毫不知我们不愿再做交易的事情,还在前几日送了一个魔法讯息给我——那个讯息是一个很有利的情报…康拉德他的宝贝孙女,好像叫伊莎的?是个伊蒂丝人哪。您说这可不可笑?除了爱钱如命,那个骨子里根本是个标准高顿信徒的康拉德,孙女被异端神祈给选中了。会被伊蒂丝秘法选中的人必定是对高顿有高度信仰的人,这完全可以证明康拉德其实早已抛弃了珀摩的教诲,他的家人才会被伊蒂丝秘法看上,这样的人绝对不该继续掌权,这可是很明显的叛国罪哪,罗兰大人。”
罗兰用认真称许的表情看着他,微笑点头。看着罗兰的表情,阿道夫越说越有勇气,越说越理直气壮,好像打一开始他就是她最完美的合谋者,从未摇摆过旗帜。
“从天上掉下来的金块,运气真好,您说是吧将军。康拉德大人,这可不行…这可不行哪。总是要有人出面制止这表里不一的恶棍继续在议会横行,是吧。”
“超出我想像的礼物呢,真是让本将军诚惶诚恐。”罗兰轻笑,笑声比纯真少女还清脆。魔法面具与脸上肌肤接触的地方因为嘴角上扬而瞬闪淡淡微光。“阿道夫爵爷,你把这份大礼送给我,说不定骡背党真会有所微词呢。”
“嗳,什么骡背党,甭管骡背党了。”阿道夫认命地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只精工齿轮表。“我们这次见面不是就只有谈谈天气、恼人的商会债务、还有手工艺品么?您瞧这表做的多精致,异族人就是手巧,南屯区的工匠恐怕是做不来这么小巧的齿轮表了。”
“我还不晓得勋爵阁下对手工精品有兴趣,莫非您与精灵族也有交易线?”
“不瞒您说,这不是精灵的手工艺品,我正与地底侏儒合作,您若是有兴趣,到我铺子里,我挑几件珍藏给您。”
“地株很好,他们是群灵巧善良的种族,多与地株交易。”罗兰点点头,“但我们应当与伊蒂丝人分割距离,撒坦现在是动不了的,他们的帝君对一级异端素来仇视,与伊蒂丝人来往只会给对方合理出兵的藉口。我想勋爵明白这事利害关系吧,你私下与伊蒂丝人擅结贸易之事…”
“当然,那当然,这将会是伊蒂丝人最后一次对拜尔有所贡献了。将军。”这回,阿道夫勋爵毫不掩饰地,不再维持亲切形象地,发出鬣狗般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