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一树春

1、琉璃美人(一)

　　晨风湿冷，有露水轻打枝头，道旁梨花簌簌坠落。一双黑色的乌皮四合靴踩过泥泞，宽大垂长的青水纹衣袍将此人的身形遮掩。

　　最后一张照明符纸在她手中燃烧殆尽，巴掌大的金元宝发出亮光，尖角处正指向前方。
　　她舒了口气，微不可察：“就快找到了。”

　　昼夜尚未分明，一辆马车自远处绛紫色的山峦峰林缓缓驶来，车轱辘碾过鹅黄色花瓣和碎石，发出颠簸的吭哧声。

　　“少年人！小心点！”
　　看着道路前方一个瘦削的身影，马车夫赶忙拉马，呼喊着。

　　只见她微微偏头，退到路旁，金元宝的光芒没入衣怀之中，转瞬间便黯淡了下去。

　　马车后座露天的车架上，几名装束简朴的布衣(①)围聚一块儿，看着那路旁如翠柏般亭亭站立的少年人。

　　那少年人裹着一身宽大的青水纹衣袍，腰间随性挂着一个小挎包，塞着符纸和朱砂。略微抬头间，一缕缕发丝自面颊旁滑下，眼睫上垂挂着朝露，如蝴蝶羽翼般舒展开，看上去颇有几分清丽的模样。

　　只是这少年的面容被污浊沾染，天色朦胧间，教人看不真切。

　　一名妇女心生怜爱，朝那人招手：“天可怜见，怎让一个孩子在这城外步行。少年人，你也是要入乾京的？载你一程吧。”

　　少年并未推辞，轻声谢过后，扶着马车的围栏轻巧一跃，稳稳落入车架内一角落，盘膝坐下。

　　妇人问：“你叫什么名字？从何处来？入乾京可有什么要事？”
　　本是一番好意询问，奈何那少年浑身裹在衣袍里，样貌看不明晰，似乎并不愿多同车上的人交谈。好在少年也并未扫了那妇人兴致，缓缓道：“邬流儿。”

　　妇人反应一会儿，才知道她在说自己的名字。

　　嘘寒问暖几句后，马车再度启程，车上其他几位乘车人也继续方才被打断的闲聊。

　　“要说这诡异天象，前些时日那道铺天盖地的红光，不知诸位可有看见？”一人看似说书人的模样，手持一块醒木，“据说那漫天红光，乃是血腥化作的煞气，由成千上万只惨死的亡魂凝炼而成，为的是对大乾朝降下诅咒。”

　　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虚扶胡须：“这车上妇孺皆在，无凭无据的，你莫要骇人听闻。”

　　说书人“呵呵”一笑，一副早已掌握第一手信息的模样：“若非是得了官方的小道消息，我这等小人怎敢妄自揣测天意。”
　　顿了顿，又道：“诸位近日来可有发现邪祟的异样？”

　　“有啊！我从蜀地入京，路上途经桃花山，听闻这山上有只邪祟对路过的行人下手，还专挑男子呢！那些个尸身唷，哎……七窍都被桃花木的根钉死在树干上了！”一人道。

　　“说到这个，我也听闻有邪祟夜半子时附体招魂，强娶一些尚未出嫁的少女当鬼新娘！一路上不知失踪多少姑娘，那些个父母亲人唷昼思夜想，也想不回自家闺女的尸身呐……”又一人道。

　　“要说邪祟，东海的鲛人最为猖狂！不仅出现得早，还杀人如麻，据说已经血洗了好几处渔村，再这样下去，只怕东海要成了血海了……”

　　几人七嘴八舌地说了些邪祟，交谈的气氛越发热闹起来。

　　邬流儿藏在衣袍宽大的帽檐下静静听着，纤白的手指似有若无地拂过腰间的挎包，几张符纸边角被她翻折来翻折去。

　　身旁那位好心的妇人听到此时，背脊发凉：“究竟为何闹了这么多邪祟？天师府都不管管么？”

　　那说书人总算开了口：“并非天师府不管，而是爱莫能助。”

　　四周一片哗然。

　　“诸位有所不知，小人从小道消息得知天师府内部传言，近日来接连发生的邪祟之灾，都是因那漫天红光的诅咒而起！那诅咒乃无数死去的亡魂凝炼，化作煞气缠身的女子，如今被囚于天师府中。此女一日不死，邪祟之灾便一日难除……”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说书人卖了个关子，拉长声音：“因为……此女是世间罕见的——极阴之体！”

　　极阴之体。
　　四个字，掷地有声。

　　邬流儿指尖一顿，发丝轻颤，符纸的边角被她不慎撕裂。好在周围的人都处于震惊中，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异常。

　　“若真是极阴之体，那还是早日铲除的好！留着此女的命在，只怕会为祸我大乾朝啊！”一人哀叹。
　　那年过花甲的老者蹙眉：“天师府既然知晓，为何不采取行动，反而只是将此女囚于府内呢？”
　　说书人神秘兮兮地笑道：“这可不能说了，天机不可泄露，天机不可泄露喽……”

　　随着这话题的悬念抛下，邬流儿在一众谈话声中越发谨慎。
　　她望向马车前方，偌大的“乾京”二字，高高悬挂在巨石垒筑的城墙上，威严俯视着进出城门的百姓。

　　不远处的山顶上，一座高耸入云的尖峰塔伫立在她的视线中，将她的目光死死拽了过去，如何都挪不开眼。

　　妇人见她盯着那尖塔看，不禁笑道：“少年人，没来过乾京城吧？那可是天师府内的圣塔，咱们这些平民百姓都只是看看的份，进不去的。”
　　邬流儿目光微微流转：“是么。”

　　入了城门后，天色已经破晓，熹微晨光自天际踏了过来，盈盈铺满整座惺忪着睡眼的乾京城。
　　邬流儿翻身下车，同车上的人告别，转身便没入人群之中。

　　-

　　天师府内。

　　洒扫的弟子三三两两分散在府中，拿着木头笤帚。白色的梨花瓣被扫成一座柔软的小山，香气扑鼻。

　　恍惚间有阵轻风掠过，飘飘扬扬又是大片梨花瓣飞落。
　　一名弟子揉了揉眼睛，定睛看向半空飞舞的梨花瓣，纳闷般挠了挠脑袋。

　　“错觉吗？似乎看见有人从树上跳了过去……”

　　飞檐斗拱的房瓦上，邬流儿被包裹在青水纹衣袍中，平静俯视那抓耳挠腮的天师府弟子。

　　“还算顺利。”她在心中舒了口气。

　　放眼望向四周，天师府内的建筑分布如树叶的脉络般错落有致，一眼望不到尽头。如若不熟悉府中分布，走在其中便容易迷失。

　　邬流儿从衣怀中拿出那枚金元宝，想用它指明方向。
　　然而不知怎的，金元宝左右机械地晃动，根本无法锁定准确位置。
　　想来是被天师府内的结界所干扰。

　　如果要找到她心中所想的那人，看来只得一边避开天师府弟子的视线，一边逐个建筑的搜寻了……

　　不论多难找，她都一定要见到她想见的人。
　　因为穿越之前，那个道士告诉过她——

　　“你有一个前任……不，前世。这一前世乃极阴之体，在桃李之年被深山老鬼觊觎美色，挖去双眼，致使你每次转世都会受此影响，灾厄缠身。
　　若想来世不再痛苦一生，务必在必要时刻，保护好你自个儿的前世。”

　　如今邬流儿穿越到这大乾朝，支撑她生存下去的唯一念头，就是她的前世。她要找到她、陪伴她、保护她，决不能让她再次惨死。

　　思绪在风中翻飞，邬流儿开始判断天师府弟子们的站位。
　　她身披青水纹衣袍，隐匿在青绿色的树丛中，脚步轻盈地跃入房檐和屋内搜寻。

　　然而几个时辰过去，都没有找到她想找的人。

　　邬流儿挑了个树叶茂密的树干坐下，仰头将牛皮水袋里的清水倒入喉间。湿润的痕迹从她嘴角滑下，浸入脖颈。
　　盖在头上的帽檐滑落，露出扎在脑后的尾发，她单手利落地擦去水迹，重新将帽檐戴上。

　　树下传来天师府弟子的对话。
　　“听说师父这两日便要外出回来了，那圣塔里的那位大人是不是就要被……”说话的人在喉间比了个手势，“处理掉？”

　　邬流儿剥下一簇树叶挡在面前，凝眉听见那句“圣塔”。

　　“尚还未知呢。虽说那位大人煞气浓烈，又是极阴之体，但毕竟身份还容不得凡人僭越，会不会被处死还得听天上神仙们的安排……”

　　邬流儿又敏锐捕捉到了“极阴之体”。

　　她抬眼看向天师府正中心那座尖峰塔，浓厚的云雾包裹在塔尖处，将大半的塔身遮掩。
　　虽然并未听到完整的对话，但足以说明自己那同样是“极阴之体”的前世，此刻是被囚在那座圣塔里了。

　　等到树下的人离开，邬流儿没有丝毫犹豫，纵身朝房瓦上飞掠而去，直奔那座尖峰塔。

　　浓烈的煞气仿佛经受过十八层地狱中冥河河水的洗礼，随着邬流儿的靠近，越发腥重起来。

　　圣塔外有将近三十名弟子在巡守。整个圣塔的基底之大，约莫需要四十人合抱。站在塔底向上望去，圣塔像个静立在云雾中的巨人，仿佛随时都会睁开一双天神的眼睛。

　　邬流儿咽了口唾沫，飞身跃上树梢，站在顶端抛出藤蔓，将塔身一处勾檐紧紧缠住。
　　她双脚轻巧一蹬，携着一阵劲风，跃入塔身的窗台。

　　避开天师府弟子的巡守后，轻着步子朝塔内走去，邬流儿扶着墙沿，摸黑顺着通往塔底的台阶稳步而下。

　　塔内的梯阶围绕墙身螺旋深入，巨大的穹窿天顶处，有光亮透进来，散射在塔底一抹朱红的人影身上。

　　邬流儿定睛看向那个人影。
　　是一个穿着朱红色衣袍的女人。

　　四面八方的黑色锁链伸向中央，将那女人皓白的手腕捆束。
　　这琉璃般的女子被锁链固定在塔底，双脚悬空，朱唇不点而红，一条飞白的束带遮住双眼，看不出什么表情。她的脑袋无力垂搭着，水墨般浓黑的发丝倾泻在腰间，随着塔内阴凉的微风翩飞。

　　邬流儿看不出来这女人究竟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但有一点毋庸置疑——

　　是个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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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布衣：平民百姓。
②桃李之年：女子20岁。
本文严格来说是穿越古百，架空朝代。
世界观和私设众多，称谓和用词等遵循大众习惯。
初次尝试，宝子们多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