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僵尸的保养手册》泠崖子

1、无常不语人事

　　两三岁的娃娃，穿着件小肚兜，光着俩屁股蛋，刚刚学会走路，就屁颠屁颠往灵泉山上跑。每抬起一只脚，身形微晃，好似就要摔倒，却每每能稳当落下另一只。

　　娃娃圆滚滚的，周身泛金光，脑袋上稀疏的几根毛发用红头绳扎成股小辫，活像是从某副贴门画像上跑出来的福娃。

　　娃娃来的是一座灵山，山上有修炼的高人。他穿过竹林，蹚过紫霞涧，激活了修仙门派好手设下的结界，远古的文字做成的枷锁从地下飞出，只看到灵力流动，却没挡着该挡的人，没找着显眼的金光娃娃。那么多晦涩难懂的远古文字好似只剩下了个“瞎”，出来转了一圈，什么都没看到，又默默缩回了地里。

　　娃娃“嘿嘿”傻笑，像是有谁指引往山顶看了一眼，双手双脚并用往上爬去。

　　灵泉山灵犀洞是修仙宗门弟子林屿舟的洞府，此间只有他一人修炼。林屿舟少时踏入仙道，至今已有两百多年。

　　十一年前遭遇瓶颈，才知先前修炼太过急躁，只修不炼，难有大成。后十年时间都在将这二百多年来的修为融会贯通，若能突破瓶颈或许就能飞升成仙。

　　灵泉山上设有一重门派结界，往内还有驱逐一切活物的两重结界，共计三重。百兽皆避，飞鸟不入，未曾想有一天会来个金光娃娃好似入无人之境，畅通无阻地就来到了灵犀洞府。

　　娃娃天生喜人亲近，爬了一整座山，终于瞧见一活人，又嘿嘿傻笑起来，张开双手，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求抱，就差嘴里喊“爹”。

　　林屿舟在灵犀洞不动如山过了十年，早已入定去了冥想世界，哪想到一双手穿破他冥想世界的乌云，伴着金光把他的意识拉回了现世。

　　灵力运行受阻，一口气差点没吊上来，一朝思绪乱飞，前十年的修行毁于一旦。全身的血气往上涌，对着那娃娃喷出了好大一口血。

　　未料到娃娃见血红眼，平白无故长出了獠牙，抱着林屿舟的脖颈张开大口就咬下去。

　　林屿舟刚回现世，还未来得及确认发生了什么，身上的鲜血就被夺走了一半。

　　护身法器察觉到主人的虚弱，三把法剑从他体内飞出，却接连穿过小娃娃的身体，未对其造成半丝伤害。

　　林屿舟艰难地睁开眼睛，瞥见一个小娃娃伏在他肩头，一时难以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催动微弱灵力，想把小娃娃推出去。

　　然而灵力使出去，却没有得到任何反馈，这娃娃不为所动。林屿舟皱着眉加大了灵力，仍是没有什么变化。

　　难道他伤到连推开一个小娃娃的灵力都没有了？还是这娃娃天生法免？若是如此，倒是能解释为何一个娃娃能穿破三重结界到他面前。

　　抬起那只十年没用过的手堪堪推开小娃娃，又是呕出一大口血。

　　修炼途中最忌讳被打扰，如今他气血两虚，两百多年的修为决堤，已不能控制，怕是要走火入魔。

　　只能听到骨头嘎吱作响，身体好似没有一处是自己的。林屿舟抬了抬手，远处的数根竹子被连根拔起，绕着他的身体紧密插进地面，形成了圈型屏障，阻碍了那娃娃再次跑过来的路。

　　运功调息，收敛心神。保命已成了眼前最为要紧的事。

　　灵泉山灵犀洞是本派禁地，除了林屿舟，任何人都不得踏入。这也意味着没有人可以帮他，就算气息奄奄也只能自救，但现在身上的伤只靠自己的灵力是完全无法治愈的。

　　灵力为抓不到摸不着的至阴至柔之物，与水类似。世人就浅显易懂地把灵力比作了水，水能积少成多，便按着那多少把灵力分了“溪”、“湖”、“河”、“海”四等，修多少灵力等同于入了什么门。林屿舟今年二百七十七，早九十多年前进了河门，多年积累的灵力带着他向海门靠近，就站在那门口了，门却被个半路杀出来的小娃娃给砸破。

　　河水决堤，正在冲击他的身体。林屿舟用尽全身力气重塑河门，想把灵力堵回门内，伴随着的却只有身体嘎吱作响，骨头断成了一截又一截。

　　他只是痛得停下来休息了一下，就再也控制不住乱串的灵力。转瞬间，身体被强横的灵力撕裂成了千万片，飞散在半空中，竟是死无全尸。

　　外面的小娃娃原是对着竹子围成的屏障转圈，再又看到了碧绿的竹子染成红色，眼珠子还未来得及变红，就被一股气浪压倒摔在了地上。

　　林屿舟曾幻想过自己的死亡，怎么也想不到会死在一个小娃娃的手里。他踏入仙道，大小争斗千余次，无一败绩。这一败，就是败给了个孩子。这……这没处说理去，到了地府也只会被师尊、师兄弟嘲笑。

　　他不甘心，他是当世修仙第一人，潜心修行两百多年，怎么能就这样死去？这娃娃虽有天生克他的异能，却也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满是禁锢的灵泉山，必定有他人指引，是谁要害他？

　　他18岁进灵泉山修炼，之后不曾踏出山门半步，就算以前与他人结了仇，现在那些人也都死了，不该是仇杀。那会是谁？

　　巨大的不甘心让他拼着最后一口气汇聚灵力，撕裂空间，将四散的血肉拼接、粘合。

　　脚下出现巨大法阵，撕裂空间的代价是时间停止了片刻，一道黑色气流直冲云霄，把天都捅了个大窟窿。乌云掩日，天地失色。

　　飞沙走石，巨大的气浪卷着灵犀洞中的一切往天上飞去，包括那个小娃娃。

　　一只满是窟窿与裂纹的手扼住了小娃娃的脖子，渐渐用力。

　　娃娃被悬在半空，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两只脚到处蹬，也没蹬到一个可以借力的地方。两只小手奋力挣扎，力量的差距让他的反抗不起任何作用。

　　娃娃呼吸受阻，眼珠子向上翻，嘴巴大张，涎水不受控制地流出来，滴到了林屿舟的手上。

　　却只是那一下，被涎水沾到的肌肤在瞬间化成了飞灰，骨肉之间失去了联系，剩下的毫无生气地掉落，又被气流卷着往上飞去。

　　林屿舟抬头瞧了眼失去的骨肉，一双眼死气沉沉地看向那个娃娃。

　　娃娃受到了惊吓，一转身吓出了原型，耳朵尾巴露出来，变回了一只小狼崽掉到地上。

　　妖？狼妖？可不应该有妖出现在人间。

　　两千年前，修仙界的翘楚、他们的大前辈，与世界签订了新的法则。妖魔将不再适应凡间的生活，凡间的空气与食物只会让他们变得虚弱难受。

　　那之后，妖魔的身影渐渐从人间消失。近千年来再未出现过任何妖魔。

　　这娃娃被吓出原型，必定是个狼妖。可若是妖，怎么能在凡间行走？

　　林屿舟想到了那个在某本书中描写过的生物——寂蔑灵。世人赋予了它一个奇奇怪怪的名字，却从没有人这么叫过，一是因为寂蔑灵十分罕见，二是因为每个寂蔑灵都有其独特的故事，世人更愿意用他们的真名讲他们的故事。

　　寂蔑灵不单指某种能归为一类的种族，它可以是人，也可以是妖，可以是世间万物。唯一的共同点是它们可以摆脱一切法则，超越世间伦常，超脱六界之外。

　　所以这只狼崽可以无视重重结界，法术在他身上失效，只是因为这个世界的法则完全奈何不了他。

　　书上有详细记载的寂蔑灵有三只。

　　一只在五千年前作为人族出生。那时天地初开，人族还是茹毛饮血的野人，常要与兽争食，食不果腹，一旦受伤又不懂如何救治，只能等死。到了冬季还要受极寒之苦，能活到三十多岁的没有几个，人族艰难求生。

　　那只寂蔑灵从天那里挣来了火源，学了天界的制度，回凡间带领人族开垦荒地，建设城池，又下地府改写了人族的寿命。作为第一代领导者，为人族带来了文明。

　　第二只是两千多年前诞生的，也是人族，就是那位代表人族与世界重新签订了法则，隔离了人与妖魔的世界，给了凡间安宁。

　　最后一只在一千五百年前作为妖出生，天生反骨，打上天界，以一只妖的姿态对阵三十万天兵，差点让天换了个主人。

　　寂蔑灵是天生的领导者，足以让世界改头换面，他们是顺应天道而生，都该是有一番大作为的。

　　超脱世界法则这一条就足够让人心动了。林屿舟盯着这只小狼崽，竟生出了点羡慕的意味来。

　　若他还活着，或许会想跟着这只小狼崽见见可以无视法则的世界。可惜，他肉身已损，是无法活下去了。

　　这一身灵力倾泻而出，与其浪费，不如送给这只狼崽，助其成长。能在寂蔑灵的人生道路上添砖加瓦，也算是一种别样的荣幸。

　　林屿舟逼出了小狼崽的内丹，无数灵力裹挟着内丹，源源不断地流入小狼崽的身体。

　　狼崽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脸愣愣的表情，他只感受到有一股很舒服的力量被灌到了身体里，让他恢复了人类娃娃的模样。紧接着，骨头连带着皮肉一起增长，不多时，就变成了一个青年模样。

　　狼崽子长大了。

　　林屿舟留了以如今的自己能够控制的灵力量，其它都给了狼崽子。他所施展的法术瞬间消失，身体彻底变为碎片。那一瞬间，乌云散开，日光重新洒落人间。

　　林屿舟死了，带着些许不甘、遗憾彻彻底底地死去了。

　　那刚长大成人的狼崽子转身逃跑，因为无法适应突然长大的身体，走了几步是东倒西歪，脚一软，摔了一跤。只是这一跤摔在了紫霞涧里，狼崽子瞎扑腾几下，顺着水的流势漂了下去。

　　灵泉山的最高处，一道人影凭空出现，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盯着狼崽子，直到从自己眼前消失。

　　成了鬼魂的林屿舟在最高处眺望，他接受自己死去的事实，只是对接下来会发生的感到一丝茫然。

　　由于林屿舟将所有神思覆在了灵泉山上，所以有什么人出现在山脚时他一下就发觉了。

　　从山顶到山脚只是一呼吸间的事。林屿舟突然出现在那两“人”面前，倒是把那两“人”吓了一跳。

　　这两“人”一黑一白，都各戴一顶官帽，一个上书“一见生财”，一个“天下太平”。他们浑身散发阴冷气息，想必就是传说中的黑白无常。

　　林屿舟打量了一眼，收回视线，恭敬地对两鬼拱手作揖：“两位就是无常大人吧。在下林屿舟，见过两位大人。这一路就麻烦两位了。”

　　黑白无常突然被人拦住去路，对视一眼，面面相觑。还是那黑无常拿出了一只两尺长的笔，凌空对着林屿舟的额头点了一点。

　　墨汁从笔锋滴落，霎时间变为千万小黑点，还未来得及书写什么字，只停在了空中一会，又七七八八掉落。

　　这支笔与判官笔是子母笔，被黑白无常拿来用于鉴别凡人。凡人额上点一点，自动会显现那个人的生辰八字、生前所为、死因为何、功德几何……而这支笔在这个人身上不起作用，显然是对方生前就已脱离了人道，生死簿上没有了他的名字。

　　白无常清了清喉咙，一指林屿舟：“你是在等我们？”

　　“难道两位不是鬼差？”

　　“是鬼差没错。”

　　“那就是了。我已是鬼魂一个，不想做孤魂野鬼，只能等着两位大人带我去轮回转世。”

　　白无常蹭了蹭鼻子，诡异地笑了笑：“我当差千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么主动的。平时抓的那些鬼又哭又闹，非要留在人间，不肯跟着。难道你就没有什么不甘心或者后悔的事吗？”

　　黑无常轻咳一声，手肘碰了碰白无常，微微摇头：“小鬼遮目，大鬼蔽耳，无常不语人事。”

　　“我又没说什么，啰嗦。”白无常懒散地打了个哈切，摆摆手让林屿舟让开，他们要走了。见林屿舟未有任何动作，也是好脾气与黑无常一同绕道，往另一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