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狼空

2、二

　　当所有人都不说话时，四周变得异常静谧。狭小的窗户透进来一道暖光，一只飞蛾扑着棱子朝有光的地方飞去。

　　徐呈想起三年前的某个下午，他坐在教室，窗外一只扑闪翅膀的蝴蝶拴住他的目光。那只蝴蝶围绕着探进窗棂的树叶盘旋，不一会儿飞远了，似乎飞进了蓝天里。
　　他久久望着，回不过神。

　　他们在派出所里被关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才被放走。出来时大伙儿都蔫了气，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酸痛的。两队人照了个面，何子军和陈老板互相白了对方一眼，算是又添上了笔新仇。

　　几人散去后，大伙儿各回各家。徐呈回去时，不想加快脚步，而是缓慢前行。
　　他还不想回家，准确来说，他早就已经没有家了，只有一间狭小的住处。这两年跟着何子军混，喊他一声哥，生活上也算有个照应。他不知道自己每天都该做些什么，有什么是值得自己去做的。后来，他也不愿再去想。睡觉，打架，抽烟，赌牌，他便是这么度过这两年生活的。

　　很久开始，他就试图麻木自己了，如果人的思想就如同机器一般，按着规定好的程序走，那也挺不错，至少省掉了不必要的忧虑和痛楚。

　　可昨夜面对那高个子警察，他却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脸是发烫的，直到现在还在烫。不过这多半是被那巴掌扇的。

　　三伏天的清晨就已经开始热了，他汗流浃背，却也没想起要擦干。以前，他觉得自己彻底麻木了，结果却没有，还是会脸红心跳，还是会心有忧虑。

　　就这样，他重新走回昨晚被囚禁的地方，在派出所正对面的路边木椅上坐了会儿。眼睁睁看着开始苏醒的世界，看着身旁笑靥如花的少女，看着朝阳慢慢上升。说来也奇怪，比起这些，他更想再看一眼那个扇了自己一巴掌的小警察。

　　小警察值夜班，必然是这个点下班的。所以没多久，他便从大院门口迈出来，跟着两个同事说说笑笑，朝一旁的早餐摊点走去。

　　徐呈是看不清他模样的，但凭着对方出挑的身高，他倒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望着他们吃早饭，自己的肚子也不免咕咕叫。于是他从木椅上起身，迈过马路，装作十分不经意走向同一个早餐点。

　　其实昨晚的折磨令他此刻看上去有些狼狈，他将头发捋到后脑，露出精致的脸庞，即使脸颊上还挂着彩，但这并不影响他少年人的俊美。

　　他双手插兜，一副冷漠却吊儿郎当的模样，这是他平常的作态，通身透露出不好惹。

　　仨警察坐在摊前的小桌子旁，只顾着吃，没怎么说话，看上去似乎也有些疲态。徐呈盯了眼陆鸣沧，随即点了份和他一样的早餐。而后，他坐到了仨人的旁边。

　　听见推椅子的动静，那仨转过头去看他，都愣了一下。徐呈翘起二郎腿，装作没看见。

　　“唷，可真巧啊。”其中一人打趣，徐呈斜眼瞟了瞟，没在意。他只不过是想在陆鸣沧面前亮个相，既然事情已经完成了，便可拿好早餐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回到住处，他脱下鞋，扒掉发臭的衣服，接了桶凉水冲了个澡。这一扭动胳膊，后背便开始疼，像触电一样。他冷嘶了声，在镜子前背过身，只见后背有两道淤青，也不知在哪个时刻被人用棍子甩的。不过这不算什么，他身上的伤就没彻底好过，一环接一环，旧伤添新伤，总也好不全。

　　洗好了澡，他便躺在床上准备睡一觉。昨晚实在耗神，要说打一架还好，打完了至少能得个休息，可在派出所纯粹是消磨精力，这下也耗得差不多了。

　　他闭上眼，便又想起一巴掌扇在他脸上的小警察来。不过也没力气多想，只是在脑海里晃了一晃，便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之后几天，他每每路过那处东园门口，总要在大院门前停下脚步望一会儿，有时候见着陆鸣沧了，有时候又没见着。有时候在晚上，有时候在白天。他摸不准对方什么时候白班什么时候晚班，大多数时候只是单纯路过，然后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总会驻足停留半刻钟。
　　反正他不赶时间，一不去学校念书，二没固定工作，不过是个小混混，帮人看场子赚点小钱。他还当过打手，蒙着脸别人也看不出他未成年。其实他的拳头比看上去狠，即使面对比自己个高强壮的也不怯场。

　　徐呈说不上来为什么想见陆鸣沧，他只觉得自己对此人好奇，就像猫咪对洞中的猎物好奇一样。但他也没把对方当猎物，他的好奇比较纯粹，纯粹的好奇。

　　他想要知道，那家伙儿是不是对其他人也那么粗暴，巴掌是不是也在对方不听话的时候扇上去。他想要知道，当他脱下这身警服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抽烟的时候在想什么，偶尔会不会看书。徐呈的那间狭小阴暗的破屋子里堆满了书，只不过他很久没想起来看了。

　　出于这种纯粹的好奇，单纯的盯梢已经不能满足他了，于是不得不做点什么。

　　那天晚上，他早早离开台球室，点了根烟叼嘴里朝东园走去。那处晚上也热闹，小公园里的老人在跳交谊舞，小情侣在暗处打啵，他们两具身体一粘在一起，双手就不自觉在对方身上游走，拍揉掐捏，一气呵成。

　　徐呈穿过小公园，走到大院门口，坐在一旁的石阶上，眼睛盯住大门，手里拿着一瓶汽水，时不时喝一口。大概过了半小时，门内走出那个熟悉的身影，步履缓慢，走到大门一侧点了根烟，兀自吞吐烟雾。

　　徐呈放下汽水瓶，他悄无声息走上前，自然不是打招呼，他也不懂打招呼。只见他捡起一块石头，从陆鸣沧侧身而过，迈到院门侧墙前，那有扇玻璃窗，十分陈旧，但因所处之地较有威严，连台风都刮不碎。

　　他径直过去，便用手中的石头砸碎了那扇玻璃。一旁的小警察没反应过来，听见‘砰’的一声响，他回过头愣了两秒。紧接着肇事者从眼皮子底下匆匆而过，他这才扔掉烟蒂，嘴里低骂道：“妈的，见鬼了！”紧接着冲上前去追肇事者。

　　徐呈自然装模作样跑了不远路，他一路跑，嘴里还带着笑。偶尔回过头看一眼，又慢下脚步，生怕对方追不上来。
　　待陆鸣沧追到他身后，他干脆停下脚步，不跑了。

　　陆鸣沧揪住他的胳膊拧到后背，让他无法挣扎，随即掏出手铐将他两只手都铐上，嘴里边喘粗气边嚷嚷：“你小子胆子够大啊，敢在我面前闹事。”说完便踹了他一脚，使他整个身子踹向去派出所的道路。随后揪住他的肩膀，领着他往大院的方向走。

　　徐呈没吭声，时不时悄悄转过眼看看那个气急败坏的小警察。他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得亏夜色昏暗，小警察也没察觉，不然定要把他狠揍一顿。

　　俩人就那么往回走，胳膊靠胳膊，炎热的气温在身上攒动，他们都流着汗，似乎汗液也沾到了一起，连同呼吸。再仔细听听，其实心跳也是同步的，毕竟俩人都刚经历了一场仿佛追逐星辰般的奔跑。

　　手铐是冰冷的，但他的体温却无比炙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