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月珑清酒》小姑子

1、初

　　从极之渊，冰冷，寒凉。

　　滴答，滴答，洞壁上滴落的水滴隐约散发着淡淡的青色光泽，但不久之前，这些水滴还要更蓝一些。

　　女子俏丽的粉色裙摆堆叠在礁石上，但裙摆之中，蜿蜒在嶙峋石块中的是像蛇一样的尾巴，遍布着细密的白色鳞片，唯独尾尖处一抹嫣红，犹如一盏摇曳的红色烛灯。

　　“华灯大君，”涡鳞身为坞嚎蛮的大祭司，对女子仍是尊敬的态度：“从极之渊是坞嚎蛮的地界，此事不能只推给大君，我会派一名巫祗随大君同行。”

　　已经年近四百岁的涡鳞已是老妪模样，就算在通灵研术者中也是高龄，但她却是被华灯看着长大的，因为这名为华灯的女子是活了千年的蛟。

　　华灯更愿意独来独往，况且她去调查从极之渊灵气消散一事本就是为了自己，并没有给坞嚎蛮帮忙的意思，但涡鳞心意已决，华灯看着涡鳞长大，自然知道这小丫头脾气有多倔。坞嚎蛮的弟子，只有通过了试炼才能成为巫祗，既是巫祗同行，应该不至于太拖她后腿吧？这样想着，华灯无奈地应允：“我可事先说好，如果你派个拖油瓶跟着我，我还是会扔下他，自己调查。”

　　“那是当然，”涡鳞提高音量说道：“朝（zhao）歌，进来吧。”

　　进来的是一位清俊的少年，十五、六岁的样子，身材有些瘦削，裹在靛青色的袍子里，又有些飘飘逸逸的虚无感。

　　身为一条活了千年的蛟，华灯的感觉比一般的妖灵还要敏锐，她总觉得这名少年有些奇怪，只是瞟了一眼，就给她一种很轻很轻的感觉。

　　“大祭司，华灯大君。”朝歌向两人分别稽首。

　　华灯挺起腰，尾巴啪地把一块石头拍翻到一旁：“涡鳞！你让我带个小孩子？不是说派个巫祗给我吗？”

　　涡鳞不急不慢地道：“大君，朝歌虽然只有十五岁，确实通过了巫祗试炼，是坞嚎蛮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巫祗。”

　　华灯长长的尾巴支撑着地面，身体嗖地一下就窜到朝歌身边，围着朝歌左看看右看看。能通过坞嚎蛮的试炼，他确实颇有长处，涡鳞也不是那种会乱开玩笑的人，但只有十五岁的年纪，对华灯这种大妖来说不过是刚破壳的幼崽。

　　朝歌被华灯贴近了打量仍是没什么表情，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胸脯也在一起一伏地呼吸，却像个木头刻出来的雕像，眼角、嘴角这些细微的地方也是平淡的，说话也是不咸不淡的语调，真是奇怪的孩子，华灯心里想。

　　“你不会放水了吧？”华灯还是不信，大声问涡鳞。

　　“我确实偏爱朝歌，柏元是我得意的弟子，柏元的孩子，我确实偏爱，不过我身为大祭司不会放水。”

　　华灯伸手捂住自己的嘴，一脸惊讶，原来是柏元的孩子，说起来这孩子还是她抱回坞嚎蛮的，不过之后她就在从极之渊里闭关，没想到就是那时候的……人类的幼崽果然长得好快啊。

　　从极之渊是华灯用来闭关的风水宝地，本来从极之渊的阴水聚灵之气和蛟本身的水灵属性相辅相成，华灯在此闭关修炼能汲取更多灵力，从极之渊也会因华灯常年盘踞滋生更多灵气，但最近，从极之渊的灵气不仅没有增加，反而悄悄地流失，连闭关之中的华灯都被惊醒。

　　这世间，没有比妨碍华灯修炼更大的罪了。

　　要引走从极之渊的灵气其实是很难的，蛟、蛇、龙这类身体又长又软的妖灵似乎都特别擅长盘踞，被它们盘踞的地方总是灵力充沛，因为蛟、蛇、龙不是那种吸干目的地灵气转身就走的无情妖灵，反而能吸引四面八方的灵气反哺自己的巢穴，加上华灯身为蛟，是妖灵中罕见的大妖，能从华灯手中抢走吸取灵力的优势地位，不是寻常的人与妖灵能办到的。华灯首先想到，对方说不定使用了宝物加持，能够从蛟龙盘踞下引走水灵的宝物屈指可数，华灯细想之下也寥寥无几，想来最有可能的就是椒图的囚水珠，那是椒图在瀚海深处用自身□□孕育出的宝珠，椒图虽然为妖低调，她所孕育的囚水珠的威力，华灯却是知道的。这只是华灯趴在石头上喝酒时灵光一闪想到的，不过有个怀疑对象总有个方向不是，华灯决定先去瀚海寻找椒图，椒图本身不会离开瀚海，至少先弄明白囚水珠是否还在椒图手中。

　　就算囚水珠还跟椒图老老实实在瀚海海底睡觉，如果能求（骗）得囚水珠，也能引回从极之渊的灵气，甚至对华灯修炼能有更进一步的加持，左右不亏。

　　华灯让朝歌收拾好行囊即可出发，对于朝歌来说，并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行李，朝歌的房间极其简洁，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就算村落里最贫穷的人间，照比他的房间也多些器具。他确实是个奇怪的人，也难怪坞嚎蛮的同僚们背后对他议论纷纷。从出生几日，朝歌就被带回坞嚎蛮，小小的婴儿，粉雕玉琢，从未有一声啼哭。大祭司涡鳞曾想把朝歌推给坞嚎蛮里哪位有些母性的女巫祗抚养，没想到大家纷纷拒绝，这孩子虽然长得可爱，性格太过怪异，逗不乐，吓不哭，仿佛这世间的喜怒哀乐都与他无关，这样的孩子养起来哪有成就感可言？

　　朝歌还是顺利长大了，在这里长到如今十六岁的年纪，抚养朝歌和养一棵树的区别就是朝歌不会招虫子，他不需要哄，也不需要陪，到了时间自会吃饭，只是体格清瘦，也会有巫祗把自己的奇珍异草拿给他补身体，不过没什么成效。

　　坞嚎蛮位于穴居洞窟内，朝歌穿过漫长的石壁走廊，洞窟的出口处，华灯已经等在那里。此时她的身形只是个俏丽明艳的女子，朝歌看了她的裙摆，粗壮的蛟尾已不见踪影，裙摆下探出绯色的绣花鞋子，人类的形态小巧、灵活，除了在从极之渊修炼，其他时候华灯基本都以人形行动，像华灯这样修炼了千年的蛟，要化为人形自然得心应手，就连妖气也隐藏得十分完美，若非朝歌一早知道她的身份，也想不到人畜无害的外表下会是一条凶恶的成蛟。

　　“大君，我们即刻启程？”朝歌问道。

　　“别急，我还要去镇里取些东西。”

　　华灯说的镇子指的是坞嚎蛮山脚下的一个小镇，小镇没有名字，没有镇长，也不受天玄宫管控。那里本是一片荒芜，坞嚎蛮选址在这里，再加上有蛟盘踞，偶有大妖路过也是绕着路走，渐渐地有人发现，这里虽然是个没人管的法外之地，却更安全？渐渐地就有流离的人定居在这里，世代繁衍，如今也成了颇为繁荣的小村镇了。

　　朝歌也时常受命来镇上采买，修行人也是人嘛，要吃香香的饭菜，睡软软的床铺。镇子里熙熙攘攘，各色叫卖声络绎不绝，华灯和朝歌刚进了镇子，就有几个戴帽子的孩童叽里咕噜地从他们身边跑过。华灯只用眼角轻轻扫过，那几个孩童显然不是人类，他们身上微弱的妖气钻入华灯的五感，穿着宽大的衣服和帽子想必是遮掩身上还无法隐藏的部位，只不过是一些连人形都无法很好变化的小妖，见到有大妖和巫祗前来自然要逃窜。

　　没错，这个镇上不仅有人族，还有许多藏匿在人族中的妖灵。在山海野外，能活得潇洒自在的只有力量强横的大妖，不仅是人族，那些相对弱小的妖灵也会沦为大妖果腹的食物，甚至是消遣的玩物，所以有些小妖也看中了这个隐居之所，当然，为了对华灯表达感念，每次华灯来镇上，这些小妖都会向她献上贡品。

　　狸力就是隐居在镇里的小妖中的一种，狸老三作为狸力中的长者一直被视为领袖，狸力并不擅长变化，狸老三经过多年修炼才能完美化成人类老者的外貌，不过狸力们天生身材矮小，幻化成人形也都是侏儒的模样。只见狸老三坐在树墩子上，活脱脱一个愁眉不展的小老头，他的身边还有几个年轻的狸力围着，他们大体也是人类的模样，只不过有的长着耳朵，有的翘着尾巴，还有的撅着猪一样的鼻子。

　　“三爷爷！窖里没开坛的还有两坛子，六姑奶奶那边的起码得再两年才能出香。”一个矮胖男子朝狸老三跑过来，边跑边说道，他穿着麻布袍子，宽大的衣袖里隐约能看见像鸡爪子一样的手。

　　狸老三揉揉没剩几根头发的秃头，叹气道：“差地远，差地远呐。”

　　有几只小狸力凑到狸老三身边：“三爷爷怎么了吗？”

　　“华灯大君嗜酒，每次华灯大君出关我们狸力必定献上狸酒，这才得大君照拂定居在这里，以前大君闭关，短则几十年，长则上百年，哪知大君这次闭关不过十五年。”狸老三原本料想华灯这次闭关起码也会二十年，才放心把之前的陈酿都献给了座山大王，寻思着狸六奶奶那边的酒再过三四年也该酿好了，正好把她那边的狸酒留给华灯。那座山大王是最近才冒出来的大妖，听说狸力肉质鲜嫩，原本要将他们一族都烤来吃，又喝好了狸力特酿的狸酒，这才放了他们一条生路，留着他们的性命酿造狸酒。小妖们的命运便是如此，不断摇摆，哪只大妖他们都得罪不起，他们一族没什么特长，除了自身好吃，就只有酿酒来讨好各路大妖，可狸酒工艺复杂，一时间产量没倒开，就预见了如今的情况，今年的库存都送给了座山大王，偏又遇上华灯大君突然出关。

　　“华灯大君是谁？很吓人嘛？”有只刚出生的小狸力没见过华灯，好奇地问道。

　　“那当然了！华灯大君是只蛟！”旁边大一些的狸力吓唬道。

　　小狸力马上怯生生地缩了缩身子，蛟这种妖灵强大又凶猛，在妖灵里属于做坏事很出名那种。

　　没等狸老三想出对策，华灯和朝歌已经行至狸力的居所，周围那群小狸力马上四散逃开，有几只为了跑得快甚至还显出原形，四脚着地地奔跑。狸力的外形与猪颇为相像，乍一看像是谁踹翻了猪圈似的。

　　华灯这次倒是没有多要：“狸老三，这次我要出行，不方便多带，就只要一捆。”

　　以往狸力给华灯送酒，都是六坛为一捆，虽然华灯这次要的很少，只要一捆，可狸老三窖里只有两坛，连一捆都不够啊。

　　狸老三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怯声道：“大君，您看有没有可能……两坛酒就是一捆呢？”

　　华灯眼睛向下瞟了一眼：“你是昏了头？”

　　狸老三整个身体趴在地上，吓得直哆嗦，生怕对上华灯的视线会被一口吞下去，以蛟的体量，就是吃了他都不够塞牙缝的。

　　“大君，实在不知您会今年出关，原本给您备齐了酒，最近又来了个座山大王，非要我们献酒与她，不然就烤了我们全族打牙祭。”

　　这狸老三一直供奉华灯也有几百年了，自认是华灯的眷属，作为眷属就该对主子忠心耿耿，不该因为贪生怕死把主子的贡品转手他人，所以害怕华灯因此降罪，谁知华灯根本不认为他们是自己的眷属，在华灯眼里，狸力们不过是给她酿酒的工具，还是狸老三高看了自己，华灯对他根本没有更高的要求，只皱着眉头问：“什么座山大王？”说罢看向朝歌，坞嚎蛮虽无责任保护镇子，但这镇子离坞嚎蛮太近，对于镇子的动向还是要经常留意。

　　狸老三忙道：“巫祗大人也不知情，座山大王上月才来到这里，小的们也只能感觉出她是十分强大的大妖，从未见过她的真身。”

　　狸力是夹缝中求生存的小妖怪，感觉是十分敏锐的类型，就算是隐匿了气息的大妖，跟狸力打过照面，至少水生陆生、金木水火土归属哪行应该察觉一些，狸老三这只老狸力都毫无头绪，难道……

　　“可能是天生大妖。”华灯正思考到这里，朝歌便开口说道。

　　正如朝歌所说，那只妖，很可能不是普通的妖灵，而是天生大妖。所谓天生大妖，出生时就不平凡，华灯现在是大妖，却不是天生大妖，华灯出生时为水虺，弱小而又普通，直到千年前，借助坞嚎蛮的力量才得以走蛟，而天生大妖，由天地至灵孕育而生，很可能是天地中独一无二的存在，比如苗木地区供奉的重明鸟就是如此。

　　“那，你觉得那位座山大王和我，谁更强？”华灯挑挑眉问狸老三。

　　狸老三顿时慌了神：“这……”他不过是个小妖，如何敢评判两位大妖的高低：“小的也没见过座山大王，不过华灯大君神力通天，肯定没妖是大君的敌手。”

　　这马屁可拍的是太臭了，狸老三供奉了华灯几百年，自然知道华灯出关后不久都是重伤而归，与其说华灯总是闭关，不如说她总在养伤，就是她那身伤怎么来的，没人敢问。

　　“我倒要会会那个大王，看看她是哪座山出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