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二、夫人 ...


  •   后来他到底还是把那张床给我了,但是我没地方放。他终于想起了这个事实,于是从宫中的角落里拨给我一间屋子。
      四面墙,有顶有梁,有窗和门。
      我看着宫人把那张床榻抬进去,忽然想到我可以用这间屋子放东西。
      我一直没有自己的东西,主要是因为房梁上不好储物,所以他每每给了我什么新的我就会扔掉旧的,扔来扔去总归就那随身的几件。
      我把他给我的衣服放了进去,它已经被很仔细的洗过,白色的绸料上有反着亮光的暗纹。只是溅过血的地方没法全然洗掉,暗黄弯折的污线勾勒出血迹的边界,如绑缚其上的枷锁。
      至少我不用扔掉它。我想。
      然后又过了几天,他把那条狗也给我了。
      当时我正坐在梁上发呆,他忽然叫我下去,对我说找到了。
      我疑惑的看着他。
      “你跟朕要的人。”他偏过头去嗤笑一声:“才貌双全的世家子弟你不要,偏跟朕求一个只会弹琴唱歌的傻子。真不懂你看中他什么,脸?”
      我几时跟他要过人了,我要的明明是一只白色的狗,常在我梦里出现的那只。
      我张了张嘴,我想这样告诉他。但他提到“傻子”的时候似乎很愉悦,眉头微微舒展开来,眼角和唇角也放松,好似悬于心头的大石终于落了地。
      他愉悦我便愉悦,所以就没有反驳。
      内官引着我下到地牢里,那人走在我前面,高高的个子挡住两侧墙壁上的光,我早已习惯享受阴影和黑暗,脚步轻快的在后面跟着,抬起眼可以看到他官服上线条流畅的垫肩和官帽里露出的暗红头发。
      那内官停下脚步,似乎说了些什么,闪开身给我让出一条通道来,猩红的指甲一点,我看到了他答应要给我的东西。
      那不是我要的白狗,那是个穿着红衣服的人,缩在牢房一角惊恐的看着我,眼神干净又纯粹。
      我问是不是错了,内官说这就是陛下送我的礼物。
      行吧,那我就收着。反正我有地方放他给的东西了。
      我把那红衣人放进我的屋子,那人径自在他送我的床榻上坐下,抱着膝盖仰头看我,神情很熟悉。
      我余光瞟见那件他送我的衣服,捡起来递过去。那人听话的换上,分明就是我梦中,常常出现的那只白色的狗。
      他没有骗我,他果然把它给我了。

      养一条狗需要做什么?
      给它搭一个窝,按时喂饭添水,偶尔牵出去遛一遛。
      我哪有那么多时间,我是他的影子,时时刻刻都要伴着他的。
      于是我问他,能不能找个人帮着喂一下,吃和我们一样的就行。
      他“啪”的一声阖上手中竹简:“你说要给他一份,朕的食物?”
      我点点头,不知他为何又生气了。
      我和他吃的也是一样的东西啊,一直都是。从在赵国的时候就是这样。
      那时候我们还住着四面漏风的马棚,什么都没有,我就穿他的旧衣服,吃他剩下的饭。衣服很薄,层层叠叠的全是补丁,饭也很少,小小的一碗,嚼两下就没了,真不知道他是怎样吃饱还能给我剩一半的。
      那样的日子我们过了很久,然后有一天我们坐上了马车,一路风尘仆仆的来到咸阳,我们第一次知道天底下还有这样的房子。
      他和赵姬夫人走在宽阔平展的石头路上,紧紧拉着她的袖子。我蛰伏于梁上檐下与匾额后的阴影里,记住他觐见过的每一张面孔和名字。有时他会抬头看我,看到后他会松开赵姬夫人的衣角,眼角和唇角的线条略微放松,不安消退。
      我们有了自己的宫殿,他屏退左右在下面东看西看奔跑跳跃,宫殿的房梁也厚重宽敞,或许我可以在上面打个滚。
      但我已不需要了,我早就过了那蜷在屋顶下担心睡着后会掉下来的阶段,如今哪怕只给我拴一根丝线,我也可以在上面安然的单腿站着睡一整天。
      我听到他在叫我,于是跃下来落到地上,桌子上摆了两双筷子。他说以后我再不必吃他剩下的饭,也不必再捡他的旧衣服穿了。
      他拿起筷子,把唯一一块肉夹到我的碗里。那是块只被白水汆烫过的熟肉,放冷后表面凝了一层油花,滑而腻的脂肪与硬而韧的纤维混在一起,除了腥尝不出任何味道。
      我仰起头生吞了下去,胃里仿佛被塞了块抹布,那腥滑黏腻的感觉始终沾在牙齿上,怎么也舔不掉。
      他坐在我旁边,问:“好吃吧?”
      他应该是喜欢的,不然他问的会是“好吃吗”或者“好不好吃”。
      于是我点点头,他喜欢的,我自然也喜欢。
      他咽了咽口水,似是有些遗憾没有尝到那肉的味道。几次转开眼又看回来,终是没有忍住,凑过来舔舐我嘴角的肉渣。
      那自然是不够的,于是他愈发靠近,撬开我的唇齿,搜刮着我口腔里的每一寸油星,整个人的重量压上来,我的腰渐渐支撑不住,一下子摔倒在地面上。
      他的呼吸逐渐变重,喉咙里发出野兽一样的低吼,伸出手颤抖的解我的衣带,好多次都没有解开。在他与地板的夹缝间我反复的听到一个字,时近时远,吹气一般拂过我的耳畔。
      我疑惑的看向他,他也看向我,长长的睫毛羽扇一般垂落,温柔缱绻的不住呢喃出那段音节。
      于是我便知道他是在叫我。
      可那是哪一个字呢?我早就忘了我的旧名,那或许是我弃掉的名,或许是我弃掉的姓。

      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肉,没有人告诉我们,那块肉是需要在炉子上炙过后蘸酱吃的。
      我们只失误过那一次,一天的时间足够我们彻底适应新的环境,第二日他又一次唤我下去,书桌旁的矮几上,放着一碗棕褐色的汤药。
      他没有说话,偏过脸刻意不看我,但他的表情和肢体分明是在说,那是给我的。
      我走上前去,端起药碗。他一下子扑过来要抢,我转着腕子避过,深棕色的药汤险些洒出来染脏他的白衣。
      “你都不问一句是什么?”
      于是我问:“是什么。”
      他看着我,眼神是颤抖的。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还是平静克制的垂下眸,颓然坐回桌前。
      “没什么,喝吧。”
      于是我仰起头,一饮而尽。

      我们又回归了平静的生活,我每日跟在他身后,藏身于各处角落和阴影里俯视他。听说咸阳宫里有许多高手,但我从没遇见过他们,想来是他们并不知还有我这个人存在。
      我就这样一直跟着他,他吃饭时我便吃饭,他就寝时我也入眠,他上课我就悬在梁上随耳听一两句,背不出书时他就看我,我便做口型告诉他。
      他总能找到我,无论我匿身何处,隔着明与暗、光与影,隔着房梁与宫殿的距离,只有他能找到我的位置。
      后来他做了王,大婚那天乱哄哄的,媵女与婢装了满屋子,穿戴全都一样,记得我脑仁疼,到了晚上实在挺不住,就靠在房梁上打呵欠,余光里看着两个穿吉服的身影渐渐重叠,心想他到底什么时候去睡觉,他睡了我便也能睡了。
      朦胧间我感到一道寒冷的目光,我一下子清醒过来低下头去,衣衫不整的女人在床下跪着,在他说“滚出去”后抱着衣服抽泣着退下。
      他又一次抬头看我,眼底的坚冰消融成暖光,他叫我过去,把我困在衾被与枕席之间,一遍又一遍,极轻柔的呢喃着那个音节。
      每一次,我们都会以一碗汤药作为结束,然后回到各自该在的地方。如光与暗,只在昼夜相替时短暂交汇,复又背道而驰。
      这样的行为渐渐变得频繁,或是在他的床榻上,或是在他后宫某人的床榻上。有时会他在与他的妃嫔们纠缠时突然抬起头看我,甚有一回疯狂的叫我下去同乐。
      这件事果然又被赵姬夫人发现了。
      她叫我们过去,把我吊在柱子上抽,他被几个内官压在地上赤红着眼睛看我,我则在心里估算这次养好需要几天。
      夫人消气后,他搀着我走出去,路上低声道:“母亲果然不对劲。”
      我点头。宫里有生人,至少三个。

      伤好些后我便去探了章台宫。
      赵姬夫人的寝宫里燃着让人燥热的香气,烛火摇曳喘息相叠,男人与女人的影子交缠在墙上挂着的纱幔上。夫人的发髻半散,仰着头大声呼气,眼角和脖子上已经有了细纹。
      她的声音一直很好,在这种场合下也如唱歌一般。
      昏黄灯焰下夫人的眼睛亮得诡异,像极了从马棚里看天空时散落的星光。那时她发现我和他睡在一处,骂过哭过后,也挤过来跟我们一起,她叫我们睡在她两侧,一手一个的抱着,冷得睡不着的时候就拍着我们唱歌。
      她的声音我已遗忘,调子也再不记得。我只记得她的声音好听,听着听着,就不觉得那么冷了。
      我伸着脖子望过去,见他枕着夫人的腿睡得香甜,于是放心闭上眼。在梦里我常常会看到一只白色的狗,每次梦到它,我也会睡得香甜。
      我回到蕲年宫,事无巨细的背出我听到的每一句话,看到的每一个细节。
      他沉默的坐在桌后听我没有任何语调的叙述,交扣的手指发白,骨节咯咯作响。
      我说完后,他问我“你怎么看。”
      我是他的影子,影子没有想法。他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
      可他看起来实在是太难过了。
      我是他的影子,他一悲伤,我就跟着悲伤。
      于是我告诉他,我想起了在赵国的马棚里,我们两个并肩跪着听她训斥的时候。
      他半晌无言,忽捂着脸狂笑出声,我透过指缝看他的眼睛,有泪光一闪而过。
      我沉默的听着他笑,他笑够了,抬起头看我,又恢复了那冷静而克制的神情,只是眼角和唇角的弧度微微绷紧,显得孤单又脆弱。
      他对我说:“你很敏锐。”
      我没有回答,我的衣袍残留了一些章台宫的味道,有些热,喉咙里好似装了只乱动的猫。
      我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了那气味,只看见他抿了抿唇,忽然站起来跨过桌案将我扑倒在地,还不忘用手垫着我的后脑免得撞上香炉和桌角。
      他的声音异常嘶哑,整夜唤着我的名字,一刻也不得停歇。天渐渐亮了,他将我圈在怀中,一勺一勺的喂我喝汤药。
      他说,万事小心。
      他说,等他回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