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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番外 帝王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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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的计划执行得很顺利,唯有一个小小的插曲。
那个名叫荆轲的刺客,就是丽姬之前嫁的那个人。
朕其实知道,但是这无关紧要。因为无论燕丹派谁过来,刺客都是要死的。
可惜丽姬听不进去这个道理,她将所有的罪责归咎于朕,终日哭哭啼啼的为那个刺客哀悼,朕一去看她就寻死觅活。
燕国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完,朕没时间哄她。
她的性情太过锋利,伤人伤己,是该好好磨一磨。
朕发急兵攻燕,对方仓皇逃窜直至辽东,很快给朕送来了赔礼。
这一次,是燕丹的头颅。
朕屏退左右,捧着那颗人头久久无言。
他曾是朕的兄长,是朕的挚友。他曾信誓旦旦的说要成为燕国的王,然后与大秦永世修好,与朕一起建立一个太平盛世。
可如今大半个天下在朕手中,而他刺杀朕不成,最终被自己的国家和君王抛弃,身首分离成为用来平息朕怒火的礼物。
世易时移,物是人非。
儿时的那些戏言,就都忘了吧。
丽姬病了,御医说是失心疯。
她不再哭闹,也不思饮食,镇日里对着墙角发呆,别人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如同一块美丽的木头。
朕束手无策,每去探望一次病她都会病得更严重,最后只能远远的看。
朕是如此害怕失去她。
朕怕她寻死,派遣盖聂寸步不离的替朕盯着,盯了一段时间后她反倒又添了夜游的毛病,常在深夜里甩脱侍女穿行于宫内的偏僻处,口中哼唱着燕地的歌谣。
外臣深夜出入宫闱是为不妥,盖聂也不是专门用来给朕看守一个女人的。
朕究竟要拿她怎么办,把她交给谁朕能够放心?半梦半醒间朕忽然想起另一个名字,猛地睁开眼。
朕的寝宫空荡荡的。
她竟然没在朕身边。
当日深夜,丽姬自尽。赵高查明,丽姬生前最后一个见过的、说过话的人,是她。
她说了什么?
她做了什么?
她明知道丽姬情绪不好,为什么还要刺激她!
她不是不在乎吗?
她有什么不满为什么不来找朕,她怎么敢伤害朕的丽姬?
朕怒火中烧,回到寝宫掐着她的脖子大声质问。
她睁着死人一般的眼睛回望朕,额角青筋暴起,却仍旧连挣扎都没有。
她还真是什么都感觉不到。
朕忽然觉得可笑。
她怎么可能是有意的,她不过是一具空壳而已。
朕冷眼看着她,她跪坐在地上喘气,未干的血迹蹭在她苍白的脖颈上,触目惊心的红成一片。
像极了朕初见丽姬那天。
她怎么会像丽姬呢?丽姬是有心的,她有温度、有表情、有思想,她的眼神坚定、心中有炽热而决绝的爱和恨,她可以抵抗朕、回应朕,她是可以被触及的。
而她呢,她空长着一副人的外表,内里却空无一物。
朕想把她当成谁,就把她当成谁。朕想怎么对她,就怎么对她。
反正她也感觉不到。
朕把她摔在桌子上,尽情倾泻着心中的暴虐。她还是一样的顺从,用那双死人般令人恶心的眼睛盯着朕,蜷曲起身体一度想要迎合。
她以为朕是在疼爱她?
只知道遵循本能的生物,实在让朕厌恶至极。
朕再也不想见到她。
她真的如朕所愿,从朕的眼前消失了。
次日一早朕醒来,只觉得寝宫格外的空旷,桌案上的书简奏章都在原处,环视一周后每一件摆设都未缺少。
可朕就是觉得空得厉害。
朕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种感觉。那感觉就像朕很小的时候头上生了虱子,怎么也篦不掉,母亲只好拿剪子把朕的头发剪了。
朕看着满地的头发,起初并不觉得有什么,如同往常一样睡下,第二日神清气爽的起床,吃饭的时候一低头,才发觉脖子上轻得吓人,仿佛连着头都被削掉了一半。
那感觉真是怎么都无法习惯。
习惯,真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
总之先随她去吧,反正她很快就会回来。
她是朕的影子,离了朕,她还能有什么意义?
丽姬的丧事已经处理停当,朕这段时间心情悲恸,终于染上风寒,昏昏沉沉的病倒了。发热期间朕不停的做梦,朕梦到丹,梦到母亲,梦到许多小时候的事情。
梦中的场景一直在变,朕身边的人也一直在变,可每一个场景里面都有她。她还是板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栖身于树梢和房檐,用那双无神的眼看风看云,离朕很远很远。
但是朕并不讨厌她。
朕在梦境中挣扎了好几日,终于清醒过来。朕的妃嫔和子女们轮流前来给朕侍疾,各个表现出一副忧心如焚的样子。
以前都是她陪着朕的。
朕从来不知道宫里还能这样安静,明明身边从者如云人声鼎沸,朕却觉得如此空寂,明明政务积压累牍连篇,朕还是觉得闲。
朕想错了,她从来都不是朕的发肤,她是朕的脏器和手足。发肤受损,尚可痊愈生长,手足脏器,一旦丢失,此生都将残缺不全,再无法圆满。
这是不可能习惯的。
她为什么还不回来,她一次也没来看过朕。
如果她来过,不论她露不露面,无论朕发昏还是清醒,朕是能感觉得到的。
只要她在身边,朕总是能知到她在哪。
她究竟还要消失多久?
朕已经不怪她了。
朕每日里给她准备饭菜,把她的衣服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如果她看到了,一定知道是朕在示好,她就应该回来。
可她依旧没有出现。
她是没有看到吗?
她是不是已经不再靠近这边了?
还是她其实看到了,她只是不再在乎了。
朕试图让人去找她,没人知道她在哪。
这不奇怪,她初来秦宫时就能避过满宫的高手眼线任意穿行,只要她不想被找到,朕派出去多少人也是徒劳。
她来去无踪,只有偶尔偏殿里传出的琴声,和膳房里每日少掉的两人份的餐食告诉着朕她仍在宫内。
他对那男人倒是上心。
她是真的抛下朕了。
寒冬已过,冰雪渐消融,开春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盖聂叛逃了。
不止他一个,他还带走了丽姬的儿子。
他似乎早有预谋,整个行动迅猛精密,城门岗哨、宫中看守、那孩子藏身宫中何处都被他打探得清清楚楚,他带着那孩子一夜之间人间蒸发,朕知道消息时只有赵高跪在朕身前痛斥自己的无能。
那就去把他们抓回来!不拘生死全国通缉,三百人抓不住就三千人、三万、三十万!
朕要让全天下都知道,背叛朕的下场。
赵高领命而去,朕坐在王座之上,殿下一切尽收眼底。
朕发现朕其实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生气,仿佛在内心深处,朕对这一切早有预感。
只是朕没料到他会带走丽姬的孩子。
如今细想,其实一切早有端倪。
盖聂认识丽姬的字迹。
他们是旧识,盖聂和荆轲也是旧识。
荆轲死于盖聂之手,但丽姬神志不清时,一直在她身边的实际上是盖聂。
那期间丽姬除了夜游之外并没有做什么失控极端的举动,反倒是朕遣走盖聂之后才自杀的。
朕不想深究丽姬是不是装疯,也不想管这一切是他们同谋还是盖聂的一厢情愿。
朕只知道一件事。
不是她。
与她无关。
可朕当时甚至连问都没问就给她定了罪。
朕那样对待她,她一定不肯原谅朕。
所以她再也不来见朕了。
朕不顾一切的去找她,抛下政务在那偏僻的宫殿外从中午一直等到第二日早朝前。
她始终没有出现。
朕只能回去上朝,走之前让人埋伏在那偏殿外,一旦她有她的踪迹马上报给朕。她是个聋子总有防备不住的时候,就这样,朕终于又一次见到了她。
当时已是春末,群芳渐谢,咸阳宫被荒废的角落无人打理,反倒有野生的荼蘼花开得绚烂。朕一路疾行,隔着丛林树海,老远就听到了琴声。
那个男人在唱歌。
调子凄凄婉婉,如琴弦一般揉在音乐里,浸满了恋慕与思念,黏黏糊糊的择也择不干净。
朕放缓脚步,小心翼翼的接近,偏殿的窗子半开着,她背对着朕,坐得很直。
她似乎很是专注,身体微微前倾,整个人紧绷如弦。
琴师一曲终了,她轻轻鼓掌,说:“很好。”
好什么好,她能听见什么!
朕还不了解她吗,且不说听觉,她从一开始就听不懂音乐也看不懂诗歌。
她装成这样有什么意思?
是啊,她是装的。
她装出一副听得见听得懂的样子,还能是为了什么?
朕僵在原地,明明站立于阳光之下,却仿佛被人从头到脚淋了盆冰水。
赵高在朕的身后问:“王上可要向前去?”
“回吧。”
朕听见自己这样说。
回去后,朕让人把新给她裁制的新衣装起来放到她的宫殿外,她看到后会把它们收走的。
……大概会吧。
朕太久没有好好的抱过她了,所以那些衣服还是按着原来的尺码,可刚才看到她的时候,她似乎有些变化。
会不会不合身?
朕想看她在朕面前试那些衣服,像往常一样微长开双臂转一个圈,朕会转过脸去赞美她。她看不到朕的口型,于是跟着一起转到朕的面前,用那双没有情绪的眼睛看朕。
他们也会做同样的事情吗?
她和那男人在一起时会说什么?她们在一起时会做什么?
朕尽可能不去想这些事,可她的幻影却越来越频繁的出现在朕的眼前和梦中。
朕好想去找她,想让人把她抓回来,永远的囚禁在朕的身边。
她一定不会反抗的,她从来什么都听朕的。
正因为如此,朕才一定不能这样做。
她似乎挺喜欢那样的生活。
朕不该再去打扰她。
她跟着朕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是时候该换一种活法了。
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一个燕地的乐师来投效朕。
说是投效,不如说是刺杀。
那人名叫高渐离,是燕丹的旧部,是荆轲的故交。
朕本该直接杀了他,可他的琴艺着实精妙。
就像她身边那个乐师一样。
于是朕让他活了下来,刺瞎他的眼睛让他没有威胁。
朕有空的时候会听他击筑,听那男人弹给她的那些曲子。
朕跟她做着同样的事情,就仿佛她还在朕的身边一样。
天气热了又转凉,夏天就快要过去了。
朕听着乐声迷迷糊糊的睡着,梦里她忽然回来了,朕一下子醒过神,下意识的抬头向房梁寻找她。
她怎么会在,她怕是早就忘了朕。
朕自嘲的摇了摇头,余光中琴师手指一抬,挑落乐曲最后一个音。
“退下吧。”
于是乐师抱琴起身,他的琴似乎很重,弯腰缓冲了一下才站直。他没有依着朕的吩咐退下,反倒抱着那琴速度极快的向朕冲来。周围侍从慌作一团,大喊着护驾向朕狂奔,却都追不上他。
朕几乎是刚站起身,那人就到了朕的面前,朕几乎能听到他跑动时衣袖带起来的风。
朕忽然很不合时宜的想起,这个面色苍白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琴师,曾经是墨家仅次于燕丹的高手。
难道朕就要命绝于此?以这种……堪称是可笑的方式?
朕连忙后退,踩上坐席带倒凭几险些跌倒,耳畔风声忽的一顿,紧接着传来一声巨响,温热的液体溅了朕满身。朕本能的抬起眼,看到一个熟悉身影倒了下去。
是她!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乐师自以为撞到了朕,身形一个趔趄,偏离路线直冲向一边的墙壁。那帮废物这才一拥而上,夺下乐师手中的琴将他押到一边。
朕顾不上那刺客,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跑到她身边,她侧身倒在地上,额头正中凹陷了一大块,裂纹向上一直延伸到颅顶,鲜血和脑浆从裂缝里缓慢的溢出,混合成一种怪异的粉红色。
御医呢?御医呢!朕歇斯底里的大喊,低下头去一遍又一遍的对她说话,要她一定要坚持住。
她大睁着眼睛,从中流出两行血泪,被血染透的瞳仁不住颤抖,似是想要聚焦又不能。
她向着朕,艰难的伸出一只手,朕连忙握住,她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又伸出另一只手触摸朕的胸膛。
朕的身上沾满了混合着鲜血的脑浆,滑而粘的浸润到她的指缝里,她抓着朕衣襟的手忽然不动了,无力的垂落到深粉色的血泊之中,无神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骤然消散,仿佛水塘中骤然被碎石击散的鱼群。
没关系的,她的眼神本来也是散的。御医马上就来了,朕会不计代价的治好她。
她一定会没事的。
她一定不会丢下朕的。
御医似乎是来过,只看了一眼就低声叫朕节哀。朕大怒着让他滚让所有人都滚,朕就这样守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等着她醒来。
天色渐渐黯了,夕阳从门与窗的缝隙中挤进来,延伸成一条条细长的红线,夜晚的寒意泛起,她的手变得冰凉而僵硬。
朕脱下外袍盖在她身上,可那样她还是凉,朕只好小心翼翼的护着她的头,将她抱起来靠在怀里暖着。
不知又过了多久,殿门缓缓打开一道缝隙,赵高提着灯走进来,说前线急报,楚将项燕于郢陈拥立昌平君为楚王,刚被朕攻下的楚国,死灰复燃。
朕没有动,赵高走到朕面前跪下,请求朕放开手好为她收殓。
借着零星灯火,朕看到她望着虚空的眼仁已然变得浑浊。
她是真的不在了。
朕一下子清醒过来,站起身往外走,临出门时朕最后往回看了一眼。
朕忽然发现,她还穿着旧年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