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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说书人 ...

  •   前夜的新雨还淤在墙角,稠黑停灰,不照人影,此时陡然被一双疾奔的泥脚啪啪地连声激起。一个半大孩子短衫灰裤,裤腿挽至膝下,疾风般卷入村落西角的一道门内,脆声喊道:“娘,夜里记着给我留门!”
      闻声,一个跛脚妇人扔下手里的菜,从东间灶边踉跄走出来。男孩却不待她应答,趿了布鞋,一双泥巴手一边提鞋跟,一边抓向桌上的绿面窝头。
      妇人急得伸手要去揪他耳朵:“野小子,仔细你的脏手!成天白日不着家,夜里黑咕隆咚才摸回来,好歹坐下吃了饭再去撒野!”
      娘这段唠叨男孩早听惯了,全当耳旁风。眼看就要被逮到,他忙把窝头塞进嘴里,一招“泥鳅蹿水”,扭身一晃,提气往窄木桌上一个打滚就翻到了桌对面。因身法不够灵巧,小腿直把碗盘掀出半尺去。吓得他娘心惊胆颤,“哎哟祖宗”地叫着去护。
      他倒是嘻嘻笑着落了地,自觉使的这招功夫不赖,扶住门框套好了鞋就往外跑,嘴里还咕哝道:“我要去听书练武呢,赶不上吃。”
      “造孽,练啥武功,有种先抓个偷瓜的瞧瞧,今儿不给你留门,在门口扎你的马步去!”左不过几步的地界,可惜腿残,等妇人说着追到门口,哪还有男孩的影子。
      她喘着气坐回板凳上,抬手捶起后腰来。

      还没歇上一会儿,门边就滴溜溜一连探入一串小脑袋:
      “大娘!”
      同村的木四、木五和勺儿三个孩子,一个头叠一个头地挤到门口,响亮地争问:“虎头哥今儿去听书不?”
      虎头娘回头一扬手:“嗨,他刚朝前跑咯!”说罢把手在腰间摸了一周,颠着只伤脚赶上前去,“帮大娘给他送两个钱,你们一齐买瓜子吃。”
      孩子们听说了雀跃起来:
      “有瓜子吃咯!”
      “谢大娘!快走快走,我们赶虎头哥去,偏他不等我们,不给他嗑瓜子儿。”
      “虎头哥好不仗义!又丢下我们!”
      “虎头准是去占座儿了,不然又得站外头。”
      “谢大娘”,顶大那个孩子木四接了钱,搧着手急火火催道,“走,走,咱听完书抓他回来给大娘看瓜地!”
      “好!那来比谁跑得快吧,一二——哎呀赖皮,哥你耍赖皮,勺儿姐姐等等我……”
      “哈哈哈木五你跑快点儿,欸,你别拽我衣服,别拽我哈哈哈……”

      说起他们赶去的听书场子,正是城内的燕报堂。
      里头的说书先生王郃,舌灿银莲,口点金珠,一门口技神鬼莫问,可欺万耳千目。
      燕报堂从不讲旧书古事。堂内饲养了一罗金腰燕,传书报信,日来夜往,专门打听新近江湖异事。朝闻信、暮成书,只捡那或诡谲异妙、或荡气回肠的讲,回回都叫人跌足惊赞、意犹未止。
      加之来燕报堂听书不要分文,富的贫的,想听只管早来占座儿。因此四里八街的人都听出了瘾头,日日困饿不知地往燕报堂跑,有人恨不得睡在先生床底下,说保不齐他打个呼噜都能成书。
      几个孩子刚赶到,堂外已团团圆圆站了几圈人,密密静静,目不偏移地抻着脖子往里够。
      他几个猫着腰寻缝往前凑,方跨过门槛,就听得一支利箭破风而啸,迎面穿来,登时齐齐被唬得煞住脚,定在原地!
      那箭来势甚快,“笃”地闷响,钉入一口木箱之中,箭尾犹自乱颤不止,劾得道上的一众人哗然散开,纷纷拔剑,肃然围住当中一镖红货。
      纷乱间一位短衣师傅勒马而出,抱拳朝暗箭发处朗声道:
      “且慢!在下同兴镖局余方,上头的朋友,不知是不是浮屠门下,若不是,听我一言,奉劝诸位趁早别眼红‘九环刀黑熊’押的镖货,更别在浮屠门地界上惹事;若是,我镖局也略懂宝地的规矩,按月派人上贵府打招呼,相安已久。想必是贵人多忘事,恐怕误伤,却要请胡掌门出来一见,料理个分明!”
      言罢,一个声若洪钟的粗桑男人大笑着接道:“浮屠老二,你别号浮屠,可别是糊涂了,财礼要收,眼下又背信劫道,什么道理,我钟黑熊可不大明白!若是好汉,就别暗箭伤人,出来见见光才好!”说着他暗掣九环金刀在手,立于马上,昂然环视四周。
      此地名为鱼腹谷,两山合抱,中间仅余一段黄土夹道,长二十余里。若被夹攻,无路可退。
      谷地两侧山峻林密,之前刚洒过数日大雨,现下只闻残雨打叶声,泼泼沥沥。阳光泼辣辣地晒着,翠叶金光,不见人影。
      相持不久,钟熊正耐不住性子,忽地咻咻连响,左右两物急刺而下,正是要夺他双目!
      钟熊大喝一声,提刀去挡,“叮”的一声,二物同时钉入九环刀之上,劲重速疾,叫金刀余震不止。
      正在这时,“刷刷刷”连弩声起,两边骤然百箭齐发,前后喊声并来,数十人黑衣劲装,跃下山道,冲杀过来。
      护镖众人措手不及,多有中箭,余师傅断喝一声,挥刀迎将上去,率众抵住,砍杀一气,刀来箭往,惨叫不绝于耳。
      忽听见谁人“呸”的一声,低声唾道:“浮屠贼寇,见利背信,好不知耻!”
      木五面颊一热,呆呆地侧脸看去,才发觉是身侧的人空唾了一口,热气扑面。只见众人拥簇在门口,均面上愤愤,握拳不平,他四顾一番,才恍然回过神来——
      几人竟是被那逼真的箭啸骇得愣在原地,如痴如醉地入了戏。
      木五猛然一推二人的肩头,吃吃声笑:“哥哥姐姐好像呆瓜,听书入戏,唬成这样,魂都丢了。”
      木四和勺儿正听得兴起,眨巴眨巴眼睛,才寻过味来。想到方才被那说戏声音慑住,听得魔怔了,都忍不住傻笑起来:“好啊木五,说我们像呆瓜,没大没小!”嬉闹两下,忙又噤了声,蹑手蹑脚挤进去,寻着虎头,慌不迭地坐正了,仰脖竖耳地续听。

      这厢说到众镖师和“浮屠鬼”胡代手下过起招来,铿锵声中但见燕报堂大堂上灯色幽黄,一副十二扇金边点翠山川水墨屏风围开,掩了一方紫檀桌,后有一个中等身量的男子披发端坐,桌上除一抚尺外,别无他物。那人闲摇折扇,口中却语急音利,洪畅清荡,娓娓道来。
      且说那两件暗器来势疾利逼人,震得钟熊虎口发麻,若非接下,断要毁了一双眼不可。他举刀一看,竟是两根羽毛!
      他当即竖眉怒道:“浮屠死鬼,你要截财害命,就别怪我不留情面!”转而舞刀砍杀,一把九环刀威风凛凛,锒铛悦耳。
      山贼有备而来,几处夹攻,镖局一众毕竟是无故受袭,饶是力抗,也渐渐支撑不住,现出疲态。但钟熊被激怒,连番砍杀,众人气势一振,与贼匪胶着起来。
      此时山腰上一人负手遥遥看着,见此阵势,抬脸向树枝密处道:“二当家,那钟熊着实不好对付。”
      天气过热,树上那人恹恹地蹲着,正专心地啃一颗小白梨:“羽毛也被挡下了?”
      “是。”
      “嘿,”他扔下果核,撑膝站直了,抬手齐眉,遥望过去,“有两下子,看来羽毛还是不够轻小。拿那副黑面龙舌弓来,试试手。”
      抻了抻肩背,他接了递上来的弓,捡了支赤尖金尾箭,搭箭拉满,肩肌鼓荡,即刻劲然一放,山沟之间只闻“咻——”地彻响,宛若鹤鸣!
      钟熊厮杀之间听声侧目,便见一点金光闪耀,从山腰处激飞而下,遥极却快极,不及躲闪就已疾抽他面门而来,惊骇间大叫一声,眼看就要失了性命!
      正当这要紧时刻,堂上忽闻扇子一拢,“刷”地飒爽,王郃俨然断道:
      “要知九环刀钟熊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台下众人齐齐“啊”了一声,但心知今夜还有半场,都拉凳凑桌,磕着瓜子唾沫横飞地探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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