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守丹心》yu晨

23、金殿砌于枯骨之上

　　寻枭醒过来的时候正是夜幕将至，院子里篝火烧得劈里啪啦。纷纷嚷嚷地交谈声传入耳畔，他半睁着眼迷茫地转了一圈，便看到季择川坐在长凳上和别人交谈。这么迷迷瞪瞪地盯了片刻，他才后知后觉到原来自己还活着。

　　“醒了？”季择川似有所感地转身问道。

　　“嗯。”

　　寻枭缩在狐裘里的身体不自在地动了动，对他来说，失去意识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上辈子每次醒来，都狼狈不堪，甚至吓坏过路行人，像这样埋在暖融融的狐裘里，可谓破天荒头一遭。

　　“刚好一天一夜。”

　　“师尊可以叫醒我。”

　　“这不是看你睡得太熟，不忍打扰。”

　　昏昏草的酸涩滋味还在舌根处萦绕，这东西服用后没有十个时辰压根醒不过来，寻枭无奈道：“弟子尝得出昏昏草。”

　　村长乐呵呵凑过来：“小兄弟醒得巧，咱们刚祭拜完秋神庆贺丰收，你还能赶上吃酒哩。”

　　说完，他指着门外来来往往围着篝火摆桌椅上菜肴的村民们，细看还有几只山鬼夹在中间帮忙烤牛羊肉，扶酒碗。

　　有两只山鬼拿着刷子，正要往羊排上刷糖水。

　　“哎呦呦，羊脚要烤糊咯！”村长急匆匆地往外跑，要去翻面。

　　这幅山鬼与人其乐融融的画面，叫他恍惚以为是坟冢内的幻象。寻枭想了想，还是问道：“封山大阵还有山鬼……”

　　他有很多疑惑，比如他们是如何出来的？这又是哪里？和山鬼达成了什么交易？左芊芊和萧骞他们又怎么样了？林林总总，理不出头绪。

　　“寻枭，你多大了。”

　　“……十五。”

　　好险，这话问得突兀，他下意识要脱口而出二十五。

　　季择川道：“才十五，多关心关心你的课业才是正途。”

　　山鬼也好，躲在暗处的奇居珍玩也罢，亦或是萧家和圣殿千丝万缕的关系，本就不是这个年纪该操心。寻枭恰时闭嘴了，难得没有反驳什么。

　　季择川递过个竹筒，道：“竹筒饭，这儿的特色。”

　　寻枭起身接过，打开来里面焖着好几条白白胖胖的竹虫。他顿住，抬头颇为怨念地撇嘴，模样甚是委屈。见状，季择川疑惑地瞧了眼那根竹筒，没忍住笑出声来。

　　“抱歉抱歉，没留神原来是这个，嗯……是昆仑人的特色。”他一边解释，一边换了个竹筒递过去。

　　这次打开，倒正正经经只有腊肉和白米饭。

　　吃完竹筒饭又片了些羊肉，寻枭自觉总算恢复了些气力头脑也清醒不少，他坐到门口的凳子上，看季择川分拣灵参。

　　按照年份和品相，这筐灵参被整齐捆好码放在玉匣里，大概装了有五六个匣子，季择川挥手将它们都收进储物袋。山鬼这次送来的灵参全是三年以上，品相也好，足够聿竹峰半年的用量。

　　村民们吃完酒，醉醺醺拉起山鬼围着篝火跳舞，男男女女闹作一团，裙裾如同展开的蝶翅上下翩飞。中途也有几个人热心肠地问他们要不要一起耍，被季择川客气回绝了。寻枭因为年纪小，在送长生花环赐福时，也和其他少男少女一样戴上花环。

　　五色的长生花环戴在头顶，叫他显得有些笨拙，手忙脚乱要摘下来却被季择川一把按住。

　　“为师瞧着蛮合适。”

　　“……”

　　哪里都不合适！

　　凭心而论，那张秀丽又不失稚气的面容与娇艳的花朵极为相衬，像是不晓悲苦的佛前童子。可惜，那对幽深沉霭的瞳仁，哪怕饰以琉璃金玉，装点繁花锦缎都盖不住浓厚的死气。

　　寻枭懒得搭理，任由那个花环留在头上，好丢人的玩意儿他从记事起就没这么幼稚过。算了，自己不过一介筑基期修士，师命难违。

　　眼瞅着酒席快要散场，季择川也顺势向村长辞行，算算时间半个时辰后就是他们‘出狱’的日子。来不及坐孰湖厢车回去，他拉过寻枭燃起一张千里瞬移符，须臾消失在众人眼前。

　　“这修仙的就是不得了，说没就没哩。”

　　有人啧啧称奇道。

　　接连烧了三张千里瞬移符，可算是站在了临河镇大牢里，还是那间牢房，原先的汉子却不见踪影。两个傀儡假人坐在地上，僵硬地眨眼看向他们，临时捏得傀儡到底不够精巧，季择川撤去符箓挥手将其化作灰烬。

　　半刻钟后，牢狱尽头有脚步声传来，由远而近。

　　来人却是顾荣知，他穿着知县行服手上拿本册子，身边没跟狱卒，步履匆匆，像是刚从外面赶回来。离近了，有股似有若无的腐臭味。

　　季择川：“顾知县来早了，还差一刻钟。”

　　“先生守时，顾某自愧弗如，”他抬手用钥匙开牢门，那股腐臭味更甚，像小勾子似得往人鼻腔里钻。

　　寻枭皱眉，好重的尸臭。

　　顾荣知：“前段日子先生递交有关镇上流民失踪的诉状，已有眉目。府内衙役于子时在荷花渠找到三具尸体，皆为童尸……”

　　想必顾荣知刚从荷花渠赶回，身上的腐臭味来自尸臭，季择川了然道：“顾知县操劳，实乃临河镇之福。”

　　“顾某以为和先生已为同舟。”

　　“哦，何时同舟？”

　　顾荣知腼腆一笑，道：“先生贵为蜀鄞知州季大人亲子，为流民上诉状，不惜忍受五日牢狱，心昭日月，令某倾佩。”

　　书里有提过季家姐弟父母尚在，没成想是当朝五品官员，高门贵胄？但这顾荣知分明知道自己是修道之人，与凡世相避。却一口一个先生，提的也是在凡世的身份，无非是想拉他入世。那张逮捕令，五日牢狱，也抱有试探的意味。

　　“知县身侧无人分忧？”

　　“先生不是都看在眼里，何苦打趣。”顾荣知疲惫道，“请和顾某去趟荷花渠，也好确认诉状上所提之人。”

　　季择川：“莫敢不从。”

　　“顾某多谢先生。”

　　荷花渠是镇上西南方向边沿的小水渠，此处靠山，半山腰处有座禅寺。这水渠里的荷花就是寺庙僧人栽种，现下水渠里荷花早就枯谢，只余残杆。尸体就摆放在水渠边上，主干路上的衙役们忙着疏散人群避免围观踩踏。

　　据仵作所说，这三具童尸原是绑了重物沉在水底，尸身泡水久了皮肉脱落，反倒挣开绑四肢的绳子浮了上来。

　　三具尸体几乎都皂化，粘连在一起难分彼此，冲天的腥臭味熏得人几欲作呕。

　　仵作来回话：“大人，初步验尸已经记录在册。都是不满八周岁幼童，死亡应有九日，男童两名，女童一名。且两具腰腹处有瘀伤，背部鞭伤，三具的致命伤都在脖颈，推测是布条勒住脖颈窒息而亡。”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才继续道，“他们的下身均有撕裂伤……”

　　“我知道了，把他们搬去冰室。”顾荣知闭目长叹。

　　季择川站起身，方便他们运走尸体。他全程未发一言，面上看不出情绪，只是沉默。

　　“哪个丧良心的造孽，还都是小孩子。”路过的大娘骂道。

　　边上人看了眼赶紧拉她离开：“莫说莫说，死得是讨饭的娃。”

　　临河镇往东走上三十里接壤皇城，又临水通江。因此镇子里权贵富商络绎不绝，素有小京都之称，也戏作京都别苑。

　　三个孩子生前就在镇子上乞讨为生。

　　顾荣知沉声道：“有个孩子我认得，先前内人嘱托我多关照，一个机敏灵巧的小丫头。”

　　那堆腐败肿胀裹在布袋里的烂肉，被衙役抬起时腥臭的黄色浓液掺着黑血滴落在地上，看得人恶心。

　　“她叫豆芽。”顾荣知又重复一遍，“豆芽，多好的名字。”

　　待到现场清理干净，人群散去，荷花渠重新恢复了安宁。

　　“顾某在临河镇三年了，像这样的场景，见过二十六回。”他也不管有没有人听，继续道，“第一年死了三十七人，第二年十五人，第三年也就是今年，七人。”

　　“皆为无家，无名，无户之人，连个收尸报官的人都没有。今年七人，比之前年少了三十人，是顾某之功吗？不，是他们把尸首藏得更深了。”

　　“临河有许多外地流民，孩童尤甚。他们运过来，再卖进秦楼楚馆，卖不出去的就成了乞儿。”

　　“先生可知此地有多少秦楼楚馆，多少勾栏瓦肆。足足一百三十二！算上三十里外的京都，就有五百七十六……”

　　“毁田造湖泛舟，日日夜夜笙歌不休，雪花银如米粟满仓。甚至于临河本地人都要送儿女进那销金窟，换得银钱。这里原先有百家布坊，如今只剩不到五家。”

　　“天子脚下尚且如此风气，顾某不敢想别处又该是何等境遇。”

　　顾荣知负手而立，那身知县行服罩在身上显得宽大，他不再言语，静静地看着满渠残荷。幼时读百家圣贤书，二十九岁中榜眼，先入翰林作学士，后来临河当知县。犹记从翰林院出来的那天，学士孙大人祝他得保鸿鹄之志。

　　可如今，才知富贵迷人眼，叫人们看不见底下的森森白骨，托举着的正是鸿鹄之志！

　　“杀他们的人，能不能找到？”季择川问。

　　顾荣知：“要一些时间排查。”

　　“好，从何处入手？”

　　“等仵作进一步验尸。”

　　人祸需以人渡，既要入世便只能是蜀鄞知州季大人亲子，而不是禺山宗聿竹峰的寒蝉剑主季择川。

　　他服下一粒化功散，压制住周身修为，重新变回肉体凡胎。

　　“师尊！”寻枭惊愕出声。

　　化功散效用足足有十日，这期间修士与常人无异，动不了丝毫修为。要是……要是他没控制好，杀死季择川只在瞬息间。

　　“无碍，寻枭你回禺山宗。”

　　“……临河镇有很多修士。”寻枭闷闷开口。修真界弱肉强食，不受规矩约束的修士多如牛毛。哪怕避过这些修士，撞上其他种族，如魔族，妖族，鹏羽族都是对修士极不友好的存在。

　　季择川道：“那你是想？”

　　“有事，弟子服其劳。”寻枭偏过头生硬地说。

　　这话他在破庙前说过一次，那时听起来稍显愉悦，这次倒像是在和谁置气。

　　看这小子一副反正我就赖在这里不走，有本事你送我回去的态度。季择川不再撵人，默许他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