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香》白姬绾

3、第三章 忆相逢

　　卜迷夜高坐在深垂的珠帘后，声音徐缓而柔美，却令人不容置否：“香儿，这次为师派你去杀的人，是行云山庄的庄主聂舞迭。行云山庄一直就是万花小筑的死敌，这次，你一定要让她死在你手中！”

　　香音垂首道：“是，师傅。”

　　卜迷夜深深地坐在珠帘后，没有人看见她嘴角泛出的那一丝恶毒而快意的笑容，她的手因为极度的开心而微微颤抖，她的声音也因为多年夙愿即将实现，而充满按捺不住的激动：“你现在就出发吧，记住，务必要亲手杀了她！”

　　“是。”

　　这三天里，香音一直没有再见到白十三，但是在即将出谷执行任务时，他来了。还是那么落拓疏狂，眼神也依旧沉郁悲伤，他似乎有话要说，但却欲言又止。

　　香音道：“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吞吞吐吐可不像你的作风。”

　　白十三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你在行云山庄，也许会遇上我曾经最好的一个朋友，我希望你能替我问候一下他。”

　　香音好奇地问道：“他是谁？能够成为你的挚友，想必不会是一般的人。”

　　白十三目光中尽是怅然之色：“他叫许天钧。”

　　香音动容道：“‘天上刀’许天钧？我早该猜到你说的人是他。”

　　白十三满面皆是自讽之色，：“想不到，你居然还知道他。”

　　香音道：“江湖上没有人不知道‘刀剑天下’，——‘天上刀’许天钧，以及‘天下剑’白十三。传言中，刀剑天下，神鬼俱杀。虽然十二年前二人突然匿迹江湖，可是却没有人忘了他们。”

　　白十三凝视着遥远的天边，淡淡道：“如果你在行云山庄见到阿天的话，就代我问候一下他吧。”

　　香音点头：“没问题。”

　　望着香音渐渐走远的身影，白十三忍不住叹息了一声。他的胸口被一种强烈的情绪挤压着，心脏似乎都将被挤出胸膛。他恨自己的欲言又止，可是他却又不得不欲言又止，因为他已对卜迷夜许下永不言悔的承诺。

　　“其实，你完全可以把一切说出来，这样，悲剧或许就不会发生。”柔媚至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白十三不由得身形一颤。这是他朝思夜想的声音，他舍弃一切繁华名利，在葬梦谷底隐居十余年，为的就是日夜守护这声音的主人。

　　白十三转过头，悲伤地望着卜迷夜，轻声道：“迷夜，只要是你所期望，一切的悲剧对我来说都是喜剧。”

　　卜迷夜若有所思地盯着白十三，语气略带嘲讽：“也包括，你呆在葬梦谷底的这十余年岁月？”

　　白十三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迷乱地道：“是，只要你能……”

　　卜迷夜冷冷地打断他：“不可能，就在我把万花谷更名为葬梦谷时，你就应该知道，在葬梦谷底守望的梦，注定都会在时间里死掉，然后被岁月埋葬。我早就对你说过，除了许天钧，我永远不可能再爱上任何一个人！可你却始终执迷不悟。”

　　白十三迎上卜迷夜冷幽幽的目光，不甘心地道：“你口口声声地说葬梦，葬梦，可你自己却还抱着一个早已幻灭的梦不肯放手。许天钧从来就没有爱过你，在这个世界上他爱的只有聂舞迭！”

　　卜迷夜避开白十三凛冽的目光，用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苍白声音说道：“谁……谁说我还爱着他？我早已经把他忘掉了……”

　　白十三苦笑着摇头：“不，你没忘。否则，你怎么会让香音去行云山庄？你处心积虑地等了十二年，不就是想让许天钧痛苦么？你若是不再爱他，又何必念念不忘地恨他？”

　　卜迷夜一边点头，一边喃喃道：“恨他……恨他……没错，我恨他！他当年背叛了我，我恨不能将他挫骨扬灰……”

　　白十三痛苦地道：“既然你的梦都没灭，你又何苦让我死心？”

　　卜迷夜眯着猫一样的双眸，凝望着白十三，没有说话。

　　山名天竺堆青黛,湖号钱塘泻绿油。

　　行云山庄坐落在天竺山下，西湖岸边。青山绿水相织如锦缎，而山庄则是这碧色锦缎中一粒耀眼明珠。行云山庄并没有多豪华气派，但却雕梁画栋，檐牙高啄，沉沉古韵中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慑人威严。

　　山庄里绿树成荫，遍植各种奇草异药。山庄后，有一坐临水而建的花圃，花圃中种满各种珍贵的草药花卉，散发出奇异幽香。异香引来无数翅尾斑斓的蝴蝶徘徊其间，流连忘返。

　　一个身着藕荷色罗衣的窈窕身影，行色匆匆地穿过了重重花树，没入了一处背阴的山洞中。那洞中幽暗深邃，寒气迫人，刚一进去，她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聂舞迭在黑暗的山洞中行走，借着手中夜明珠的光芒，她穿过一条条半铺着青苔的路径，来至一扇深锁的石门前。石门紧闭，但却有阵阵极冰寒刺骨的冷气，从门内隐隐散出，里面似乎是一个冰室。

　　聂舞迭熟埝地取下石门外挂钩上的一件紫貂皮大衣，迅速地裹在身上，掏出构造复杂的钥匙，神色庄严地打开石门。

　　石门訇然洞开，里面果然是一个巨大的冰室。根据小径的走势来看，这冰室位于深深的西湖之底。

　　凿得方方正正的巨大冰块堆砌在冰室四周，这些冰块以奇怪的角度排列着，只有深谙此道的匠师才知道，这样排列一来有助于光线折射散播；二来可以最大程度地把寒气聚集贮存于冰室正中央。

　　聂舞迭一进来，夜明珠的微暗光芒，顿时被这些以匪夷所思角度排列的冰块折射开来。昏暗的冰室中，刹那间升起一轮皓月与漫天繁星。聂舞迭雪腕微转，一条玉带般明润的天河，瞬间横跨东西天空，梦幻而明亮。

　　借着星河明月之光，可以看见冰室正中央放着一副巨大冰棺，棺盖四角雕刻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方神兽，栩栩如生。冰棺上隐隐浮凸出几行繁芜神秘的文字，这些难解的文字仿佛有生命似的，在冰层之中荧荧流动。

　　水晶般透明的冰棺中，沉睡着一名俊美的银发男子。他长眉入鬓，鼻梁高挺，红润的嘴唇上带着一层薄薄的冰霜。他的神态仿佛睡着了般安详沉静，修长有力的手中，握了一枝尚带着绿叶的血红百合。他长长的银发随意散在赤裸健壮的身体周围，几乎和冰棺融为一体。

　　聂舞迭静静地凝望棺中的男子，眼神复杂而悲伤。如果这世界上，真有什么可以留住时间匆匆的脚步，恐怕就只有沉默坚韧的寒冰。

　　二十年前，当聂舞迭十岁时，这名男子就已经沉睡在这幽暗的冰室之中。那时，她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不知道这名男子的来历，也不懂得行云山庄的责任。她只是跟在娘身后，一次一次地来到这与世隔绝的湖底，看着娘施展她的绝世医术，然后一次一次地承受失败。男子从来不曾睁开过眼睛，她的娘——当时行云山庄庄主聂妤夕的眉头也越皱越深。

　　三年后，聂妤夕生下了另一个女儿，——聂舞迭的妹妹聂倾雪。那时，聂舞迭的父亲已经失踪了好几年，没有人知道聂倾雪的父亲是谁，但是聂倾雪的出世，却令全族上下欢庆不已。大家渐渐冷落聂舞迭，而将全部的恭敬与拥爱，都集中在聂倾雪身上，似乎聂倾雪是能够拯救他们于末世的神祗。

　　沉睡于冰棺中的男子的姓名和身份，是聂舞迭接任行云山庄庄主之际，族中的长老们告诉她的。那时，她的母亲已经因为心力茭瘁，而神智紊乱。在某一天早上，她不告而别，离开了行云山庄。当时，聂舞迭的妹妹聂倾雪还不满两岁。

　　山庄不可一日无主，长老们经过商榷后，决定让聂舞迭暂时接任庄主之职。

　　那时，聂舞迭刚刚十五岁。当上庄主后，她才明白母亲的苦衷，以及自己今后的宿命。

　　冰棺里的男子名叫星流一，是天星宫的宫主。“天星宫”和“镜花缘”，乃是江湖中最大的两个势力。行云山庄在武林中表面上虽然独立，但实际上一直依附天星宫而存在，就像万花小筑一直依附镜花缘而存在一样。其实，行云山庄就是天星宫主的私人医苑。而行云山庄的使命，就是为天星宫主诊伤疗病。如果无法履行这一职责，行云山庄的下场就只有灭亡。

　　星流一被送来行云山庄时身中奇毒，聂妤夕用尽全力，也无法解他身上的毒。无奈之下，她只好用最珍贵的，可以使人永驻青春的血百合，来让他陷入长眠，并且将他封入冰棺，使其气脉运行速度变得极度缓慢，以延续星流一的一丝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