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香》白姬绾

2、第二章 苍苍蒹葭影

　　香音没有回后殿中的居所，而是又折出了万花宫，来到葬梦谷西边的落星坡，落星坡是葬梦谷中迷迭香开得最盛，最美的地方。

　　香音踏着一朵朵迷迭香的尸体，一步一步走向落星坡的最高处。她的脸还在隐隐作痛，但却一点也不恨卜迷夜，她只怪自己无能，不能够完全如师傅所愿地完成任务。

　　对于卜迷夜，香音永远都充满崇敬与感激。若不是卜迷夜相救，幼年的她，早已死在一场大火之中。虽然之前的记忆，完全被那场大火焚尽，成为空白，可她却深深地记着火灾之后到现在所发生的点点滴滴。

　　在香音的印象中，卜迷夜待她，既像师傅般严厉，又像姐姐般关爱。虽然，有时候卜迷夜严苛得不近人情，可她相信那完全是恨铁不成刚。虽然，有时候卜迷夜会莫名其妙地憎恨她，甚至恨不得杀了她，可她相信是自己不争气惹恼了她。卜迷夜，是她在世界上最爱的两个人之一。

　　香音行走在迷迭香花丛中，周围蝶舞翩跹，远山淡淡如眉，近水潋滟似梦。突然，一阵清风微微荡来，拂起了她额前一缕红发。她嘴角微抿，抬手拔剑，剑如闪电般出鞘，疾风般向后挡去。

　　“砰！”剑刃相接，碰出一声刺耳巨啸。香音回头，一张棱角分明，满带笑意的脸映入了眼帘。那是一个俊朗疏狂的白衣男子，年龄不过三十余岁，眼睛仿若星辰般明亮，薄唇轻抿成一个坚毅的弧度。

　　香音猛地抽回极光剑，足尖轻点，身形如惊鸿般掠起，转换剑势，攻向男子周身各大要穴。男子微微一笑，脚踏八卦，在重重剑影之下游移如龙，剑影所罩之处，皆不见他身影。

　　极光剑轻啸入云，剑光重叠交错，仿若迷迭花盛开。男子却仿佛一缕乳白色的淡雾，在花海中游刃自如。他手中的剑仿如一潭寒水，不时和极光交接，发出铿锵之声。突然，极光剑在微微的战栗过后戛然静止，一圈无形的涟漪倒流回剑尖，缓缓逆回香音的体内，她只觉得后背一寒。

　　香音静静地站着，男子贴身立在她背后，手中长剑抵着她的后腰。男子一边收剑，一边笑道：“香儿，你的剑术，倒是又进步了不少。”

　　香音转身怒道：“白十三，你可不可以不要来这一招？每次我来落星坡，你似乎只会以这种方式来欢迎。”

　　白十三撇嘴：“我这不是想试试你的身手吗？你可真没礼貌，好歹我也偷偷教了你十年剑术，怎么说，你也得叫我一声师傅啊！”

　　香音冷冷道：“我的师傅，只有师傅一个人，你教我剑术是你自己自愿，我从来没有答应过拜你为师。而且，你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只要哪天我赢过你，你就得叫我师傅！”

　　白十三笑：“呵呵，我会等着那一天，不过，只怕那一天永远也不会到来。”

　　香音深深地望着白十三的眼睛，声音铿锵坚定：“会的，那一天会到来。”

　　香音是如此迫切地希望能够胜过白十三，因为她知道，白十三的眼中，永远只能看见能够打败他的女人。

　　白十三避开香音的眼神，笑：“现在你还没能胜过我，所以我还是你师傅，还有义务教你剑术。”

　　香音盯着白十三的长剑，道：“你今天要教我什么？”

　　白十三眼中闪过一丝自嘲，道：“蒹葭十式，它是我这十年里在葬梦谷底悟出来的招数，也是我所创出的剑式中最让我满意的一套。”

　　香音咬着嘴唇：“又是为她而创？”

　　白十三默然点头，他提起长剑，在香音面前演练起来。

　　蒹葭十式看似空灵飘逸，实则苍劲雄浑，剑式运行周旋间风行水止，总有一股延绵不绝的后劲蓄势待发。白十三使这套剑法的表情尤让香音心痛，那么地苍凉落寞，深藏着一种想要却又无法得到的痛苦。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求之，宛在水中央。(1)

　　古剑如水，划破伤情的脸。午后刺眼的阳光也融化不了，那刺向心脏深处的绝情寒冰。

　　他永远也得不到她，她之于他，就像是一尊远远立在水中央的高贵女神，如幻觉般美丽，却永远遥不可及。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求之，道阻且跻。

　　溯游求之，宛在水中坻。(2)

　　广袖遮月，势如破竹之风。

　　他永远也求不得她，因为她是女神，而他只是凡人。他对她的仰慕与爱恋，虽然海枯石烂，江河倒流都不会有丝毫的改变，可是她还是拒他于千里之外。

　　她心中另有一个无所不能的神祗，那个神祗虽然也是她永远无法触碰到的存在，可是她却也在苦苦追觅，哪怕掉进苦海万劫不复，也甘之如饴。

　　蒹葭十式使完，一滴泪沿着白十三的眼角滑落，滴在了他身旁的一朵迷迭花上。

　　香音怔怔立在一旁，也不知是被白十三这惊为天人的剑式所慑，还是被他比海还要深的悲伤所震撼。

　　白十三淡淡地道：“香儿，这十式，你记住了吗？”

　　香音回过神来，点头道：“都记住了，我向来不是一个让老师费事的学生。”

　　白十三笑：“记住了就行，好好回去练吧，我一直在等着，等你打败我的那天。”

　　香音忍了忍，还是抬起头，问道：“你如此深爱着师傅，是不是因为她是江湖上唯一一个能打败你的人？”

　　白十三想了想，淡淡笑道：“不是。我爱她，只是因为我爱她，和挫败与征服一丁点关系也没有。”

　　香音沉默不语。

　　良久，她终于开口道：“她最近也练成一套掌法，叫沧海掌。”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3)

　　说着，香音将极光剑插在地上。

　　运气提掌，兰手分拂，结印如网，她的掌势时而如惊涛骇怒的大海，时而又如宁静幽深的湖泊。一切的奥义，一切的精髓，都只不过在一个情字，一个伤字上。看香音使完这套掌法后，白十三刹那间被镇住。

　　香音幽幽地道：“师傅说，这沧海掌也是她有感于人而创，但这人却不是你。”

　　“我知道，我做不了她的沧海，但我却愿意做她身后的花丛，永远等着她转身回顾的花丛。”

　　香音道：“你甘愿抛弃过往的一切荣耀，隐姓埋名地呆在葬梦谷底十年，难道，就只因为想做等着她回顾的花丛？”

　　白十三点头：“没错，能守护在她身边，是我今生最大的荣耀与幸福。”

　　白十三没入了迷迭香深处，去的和来时一样不着痕迹。

　　香音没有跟着他，只是在原地望着他渐行渐远。她并不是很了解白十三和师傅卜迷夜之间的纠葛，她也不知道卜迷夜心中的沧海究竟是谁。可是，她却知道，白十三今生注定将是自己的沧海，而自己则是永远等着他回顾的花丛。虽然，他永远不可能对她回顾，就像卜迷夜永远不可能对他回顾一样。

　　白十三走后，香音摘下了那朵滴有他眼泪的迷迭花。她舔着花瓣上的泪滴，咸咸的，涩涩的。她闭上眼，一滴泪静静滑过脸庞，轻声叹道：“这滴泪告诉我，即使我打败了你，输的人，也还是我。”

　　注：（1）（2）出自《诗经·秦风·蒹葭 》。

　　（3）出自唐代元稹《离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