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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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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猎户家的门开着。时至七月,凉爽的秋风穿堂而过。刘猎户拿着酒壶,坐在门槛上,和身边的姜三碰了碰,仰脖饮下烈酒:“这么说,陈先生以前是那个什么什么侯的侍卫,因为知道那个死鬼的继承人在哪,所以被丞相追杀,要他说出那小孩在哪儿,好让丞相挟天子那个什么侯?”
姜三也拿起酒壶一仰头:“挟天子以令诸侯。”
陈珩之是襄阳侯的侍卫。襄阳侯因为过于无能,是先帝唯一不打算砍头的兄弟。先帝斗不过外戚,被丞相一家造了反杀了。丞相不想背弑主篡位的罪名,便要找襄阳侯来继承皇位。
好巧不巧,襄阳侯在野外打猎的时候摔下马摔死了。襄阳侯夫人娘家势大,从未正眼看过夫君,又善妒狠毒,这些年襄阳侯没和她同过房。听说襄阳侯养了个外室,还有个儿子。襄阳侯一死,这外室在的院子立即被襄阳侯夫人抄了,结果只发现了一具悬在梁上的女尸,那孩子不知去向。
刘猎户了然地点点头:“怪不得我瞧着你们不像普通人,原来是有这层身世。也罢,这世道乱哄哄的,也就我们这小村子能安心过日子。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姜三又拿起酒壶灌了一口酒:“这不是您还在吗?”
刘猎户喜出望外,直拉着姜三两人碰了好几次壶。他了解了姜三和陈珩之的来历之后,原以为自己这普通猎户是攀不上人家这门楣了,想必之前的约定也就这么作废。没想到姜三倒是信守承诺,当即大喜过望。
而姜三全无刘猎户想的如此势利。经过之前人群中的那一战,他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武功之前没有得到足够的练习,只是花架子。他永远也忘不了自己站在人群中看着陈珩之被人围攻,而他却束手无策的感觉。
而跟着刘猎户,一是报答之前他多次照顾相护之恩,二是确实像陈珩之说的,能在跟他出去打猎的时候锻炼锻炼武功。
灿烂的银河横跨天空,倒映在姜三和刘猎户面前的河水里,星光与水光交相辉映。姜三在陈珩之出事之后就搬到了刘猎户家里。院子里少了一个人,竟然让姜三觉得这院子就空了一大半。
刘猎户将酒喝完,一拍姜三的肩膀:“天凉了,早点睡,明儿还要早起进山里呢,嗯?”
姜三依言进屋。刘猎户看着他低眉顺眼的样子,想起从前陈珩之还在的时候,姜三也是这么低眉顺眼,但是好像始终是不一样的,不由得叹了口气。
时节不居,姜三跟着刘猎户以打猎为生,时不时能猎到好东西,两人的生计是没有问题的。几年过去,刘猎户越发老迈,在一次和姜三进山猎熊的时候被熊一掌拍到了树上。姜三从熊背后的树上跳下,将手中的刀狠狠插进熊的心脏。接近两人高的熊发出了最后的咆哮,爪子不甘地最后挥舞了几下,终于倒地,激起地上一阵雪浪飞扬。
姜三没顾得上处理熊的尸体。他冲到刘猎户身前,被刘猎户吐出的血吓了一跳。刘猎户身下的雪地,已经全被鲜血染红了。
姜三明白这不是自己这一点微末的医术可以解决的病症,当即红着眼睛背起刘猎户,向着镇上的方向走去。刘猎户原本已经昏迷,感受到姜三的动作,迷迷糊糊地在姜三背上开了口:“你……别管……我,快去把那熊瞎子收拾了,趁……它还没……凉透,去……快……”
姜三忍住哽咽,佯装生气:“都这时候了您就别说话了,省省力气!马上就到镇上了!”
刘猎户在姜三背上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喉咙被血沫卡住,咳了起来:“咳咳……我老汉……活了这么些年,也活够了。这熊皮熊掌一卖,你就……有钱娶媳妇儿了。”刘猎户好像已经看见了姜三把美娇娘娶进门的模样,幸福地在姜三背上昏了过去。
姜三顿时慌了神,一边狂奔一边摇晃刘猎户。也许是梦境太过美好,刘猎户始终舍不得从梦中醒来,回应姜三一下。
姜三眼睛酸痛。他咬着牙,发了疯似的向着镇上奔去。不知过了多久,姜三终于背着刘猎户到了保生堂前。姜三使出全身力气拍门:“郎中!郎中!”
门里很快响起了脚步声。一个睡眼惺忪的药童开了条缝:“什么事啊?”
姜三来不及多说病情,身体撞开门冲了进去:“郎中呢?!”
郎中从后堂转出来,正在系着衣服带子:“来来来,别急,放下我看。”
姜三将刘猎户放在前堂的椅子上。刘猎户还在昏迷,姜三把他放在椅子上,他自己都坐不直。姜三只好在一旁扶着刘猎户,伸手一碰刘猎户的皮肤,姜三的心顿时如遭雷击。
郎中一眼看出病人情况危重,也不废话,伸手号了号脉便吩咐药童:“把前几天到的人参拿出来,先熬点参汤。”
姜三明白这是要给刘猎户吊命了。郎中抬起头,示意姜三借一步说话。
姜三已经全都明白了。他红着眼跟着郎中来到堂屋外,猎猎北风正好卷起一阵鹅毛大雪,冷的人知觉顿失。
郎中惋惜地安抚姜三:“病人年老体衰,之前有许多暗伤未愈,这次又伤及肺腑,只怕是无力回天。这人参也只能保住最后一时,您要……唉,做好准备啊。”
姜三听到了自己预料之中的回答,整个人冻在了风雪中。这时姜三突然听见刘猎户在前堂喊他:“三儿?”
姜三深吸一口冷气,尽力显得不那么悲伤。他快步走到刘猎户身边,蹲下身子:“您叫我?”
刘猎户此时不像受了重伤的人,反倒红光满面:“你别担心我,我知道自己的身体。你先去,把那熊瞎子处理了,拿熊皮回来我看。”
姜三此时实在不想离开刘猎户。但是刘猎户态度坚决,郎中在一旁道:“你去吧,有我照看着。”
姜三也明白这个心愿的意义,于是对刘猎户说:“那您等着,我马上回来。”
姜三转头走近漫天风雪里。满身冷气,仿佛都在这天寒地冻的天气里冻成了实质。他恍惚想起,这天好像是大寒。
姜三对自己接下来的行动没有任何记忆。只知道当他再次站在刘猎户面前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张熊皮,熊皮里还有一对熊掌。
刘猎户看见这些,满意地点点头,脸带笑意,就这么睡去了。
姜三将熊皮熊掌放在一旁,低着头默默地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向刘猎户磕了三个头。郎中在一旁打了个哈欠,显然是见惯生死,整整衣襟向姜三拱手道:“节哀。”
姜三起身,将脸上的泪水抹去。他拿出一只熊掌,向郎中道:“多谢先生相救之情。”
郎中一边摆手一边将熊掌收下:“这我可是没什么力气,都是那根人参的功劳。你这熊掌就当是谢我的人参吧。”
姜三此时实在没有心情对郎中的市侩说些什么。他又一次背起刘猎户,向村里走去。
姜三脑子一片空白,只是按照丧礼的环节将刘猎户停灵,换上丧服,接受村里人的吊唁。他把剩下的那只熊掌卖了,为刘猎户买了一口厚实的彩画樟木棺材。停灵的时候,他一个人跪在刘猎户灵前,脑子里才有了一点知觉。
三年前,陈珩之被人掳走,姜三也有过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记得的一段日子。他不愿意看见每天空荡荡的院子,就拿自己和陈珩之攒的钱,在村头打了最便宜的一大缸酒,扛回院子,自己一杯接一杯的喝。
直到有一天,有人把他的酒杯砸得粉碎,一脚把酒缸踹倒,揪起他的领子把他拖出了门外,按着他的头让他看清河水里自己的倒影:“你看看你!像什么样!”
他睁眼看着,有什么稀奇?不就是一个醉鬼该有的样子吗?胡子拉碴,满脸涨红,眼睛睁都睁不开。
揪着他的人一声暴喝:“你还有脸做陈先生的徒弟?!”
师傅!对,师傅!
姜三混沌的脑子里仿佛劈过了一道闪电。对,他要学好武艺,去救师傅!
姜三在那人手里挣扎起来。他挣脱了那人的手,酒意虽然去了一大半,但尚不足以让他完全站稳。
那人扶住了他,把他往自己家里带。姜三迷蒙的眼神只看见一张恨铁不成钢的老人的脸。
……像个父亲。
从那之后,姜三就跟着刘猎户住了。
大寒之后的天气越发冷冽。一阵穿堂风卷起灵堂里的素幡,带进来一阵飘摇的雪。
姜三十二岁之前的日子已经埋没在了时间里。他十二岁到十七岁,所有的时间都被陈珩之填满。陈珩之走了,刘猎户带他走过弱冠之前的最后一段时光。
如今他成年了,却还不知道自己一个人活在这世上的意义是什么。
姜三走在吹打班子后面。唢呐奏响哀乐,雪花并不像那年春天的桃花善解人意,从不理睬唢呐,自顾自地、飞蛾扑火一般投向大地。
姜三看着刘猎户的棺材被黄土一点一点埋没。很快,一个小小的土馒头就出现在了地面上。
姜三为刘猎户摆好祭品,烧了纸钱,祭了一杯酒,最后,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既然现在不知道到底要往哪里走,那就按照从前自己的心意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