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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河阴 ...

  •   可如今,他食言了。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府里的人以为他进宫了,可并非如此。

      此时的秦沧已经出了洛阳一路往西南方的大梁而去。

      途中他在一个茶寮歇息,捏着粗粝的陶茶碗,心中百感交集。

      他最大本事不是哄人,而是能感知到危险,否则上次他也不能先一步逃出建康。而今再次逃亡是不得已,这个时辰,阿华应该发现他已经不见了吧,是他对不起她。但这不能怪他,他也舍不得孩子,舍不得她和宫里的奢华生活,可如今是要命的时候,他儿子没了,他还可以再生,可他没了,儿子也保不住。

      这个选择很好做。

      秦沧放下茶碗,再放上几个铜板,他刚起身准备继续赶路,茶寮里的另一群人也跟着起身……

      -

      秦沧的逃跑给了胡太皇太后最后一击也是最沉重的一击,她已经陷入绝望。

      双眼红肿,目光呆滞,脸色蜡黄,平日里看不出的法令纹、鱼尾纹争相出现在脸上,一夜之间硬生生老了二十岁。

      她就这样在那侈丽温软的凤床上一动不动坐到了第二日天亮,心腹内侍宫婢纷纷劝她就当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要吃点东西。

      听到“孩子”两个字她终于回神,用了一碗补粥之后就派人去将苏太后、胡太嫔,还有文帝留下的太妃们都带来。

      众人来齐,胡太皇太后半强迫地要带她们去皇家寺庙福源寺出了家。

      苏太后抱着钊儿不肯撒手,出家便出家,只要还能留下她的钊儿的命,粗茶淡饭青灯古佛算什么呢?小小的钊儿被迫离开自己的母亲一个多月,此时相见没有半点生疏,两只胖胳膊牢牢圈着母亲的脖颈,将小脑袋埋在她的肩窝不哭不闹别提多乖巧。

      胡太嫔还不到二十岁,花儿一般的年纪,连一天女人都没做过便要在庵堂度过余生,她自是不愿的,哭喊着求着却无人应答,最后是敲晕了直接剃度的。

      其他老太妃们虽说不愿意过吃素念经的苦日子,但宫里的日子不也寂寞难忍吗,在宫外还能保命且得个自由,倒是没过多思索便答应出家。

      偌大的洛阳皇宫竟然一个主子都没有,内侍宫婢侍卫们盗窃了不少好东西。平日里有仇的,这会儿为了抢一串珍珠项链发生了斗殴事件,那边因为分赃不均争抢起来……整个皇宫乱作一团。

      听到这些情况后,邓天穆直接派了一队人马先行进洛阳接管了皇宫。

      -

      不久,邓天穆传话,令洛阳城中的文武百官出城迎接新陛下子悠,强调了是“所有”。

      众臣无不答应,只要在朝廷挂了职的,不管休不休沐都得去。

      翌日,天微微亮,众臣便穿戴好,懂事的还带上了陛下玉玺和陛下的辂车,在城门口集合。为了做给邓天穆看,洛阳周边的官员都赶了过来,浩浩荡荡的人、车、马一起前往黄河边迎接子悠归来。

      与此同时,邓天穆派了一小队人马从另一个城门进入洛阳。

      福源寺里都是宫中女眷受罚、陛下驾崩却无子女的,或是自愿在此出家的,都是妇人。

      是以,当身穿甲胄带着兵器,骑着高头大马的士兵冲进来时,一群尼姑当真是受惊了。

      现任主持福慧师太是孝武皇帝的妹妹,当年这位公主遇人不淑导致子女惨死,后无甚牵挂便在这里出了家。她乃皇家出身倒是镇定,此时忙带人迎出来念了声佛偈道:“诸位来我福源寺有何贵干?”

      当兵的虽然粗鲁,但北陈上下笃信佛教,对着这些老尼姑也有三分礼数,直言道:“我等奉邓将军之命带回胡氏和薛钊与其他人无干,若是有违军令,杀无赦。”

      听到这话的尼姑除了福慧,其余人皆变色。

      “阿弥陀佛,将军,福源寺只有福通和静仁,没有太皇太后和陛下。”福慧垂下眼眸沉静道。

      这些士兵自然是不耐烦的,首将道:“罗里吧嗦这些什么玩意儿?就她二人给老子弄出来。”

      这时两个老尼姑已经去僧房将福通和静仁弄了出来。

      福通身怀六甲,双手抱着肚子,正是胡太皇太后。此时她穿着缁衣,面色平静,周身带着一股子死气,就是个为情所伤的中年妇人,哪里还有半点风华绝代?

      而静仁被苏太后抱着死命不肯放手。庵堂里什么都要自己做,短短的时日,苏太后也被折磨得老了十岁不止,通身再无书香世家贵族女的气派,只剩下一个爱子如命的寡妇而已。

      士兵上前去抢孩子,包被中的薛钊啼哭不止。苏太后跪下哭求道:“求求军爷,反正你们也要带走她,便让我抱着去吧,她是我的孩儿,有我抱着她不会哭不会吵着你们,我跟你们一起走……”

      苏太后声声凄厉,加之这日天气阴沉黑云压城,无端染了几分悲戚色彩。

      外出当兵的虽然心硬,但这时也难免想起家中的老母亲和妻儿,拉扯的士兵停下手,看着首将拿主意。

      首将皱眉道:“罢了罢了,老子们可不耐烦抱着个孩子,你跟着来。”

      苏太后大喜过望抱紧钊儿,对着首将磕头道谢。

      福源寺的老尼姑们看着众人离开,心中无不感慨,她们曾经也是大陈最尊贵的一群人,后来一辈子荒废在这青灯寺庙里,有不平、不忿、不甘么?那必须的,可此刻,她们更觉得庆幸,随之而来的是钝痛——国之将亡,连妇人和孩子都保不住。

      福慧掀开眼皮望向上天,右手快速拨动手里的佛珠,道了声“阿弥陀佛”,她能做的也就是多替三人多念几遍经。

      福源寺的大门缓缓关上,门里门外好似两个世界。

      这路人马带着胡太皇太后、苏太后和薛钊一路沿着黄河走。胡太皇太后是无所谓,反正从母亲过世后,她就没觉得这个世界有多好,后来父亲被刺杀,万事只能靠自己,再后来,她有了秦沧的孩子,以为自己终于有靠、有爱人,却不知最致命一击便是他给的。而且去哪里又有什么关系?还不就是一个死么?她在薛恪荣登大宝之时就该死的。

      苏皇后抱着薛钊倒是希望这路再长点,她就能够陪女儿多些时间。

      可路途总有终点,众人到达河阴便停了下来,等待邓天穆的命令。

      这是一片高台,侧目远眺皆是黄土,从中依稀可见城池的影子,那是洛阳城吧,仍然高大恢弘。前面是滚滚黄河,携带着泥沙的的黄色河水激流而过,涛声如雷,一泻千里,怪道曾有人云“黄河之水天上来”,果然震撼。

      或许是这天然奇观放大了生命倒计时的悲鸣,胡太皇太后的情绪忽然决堤,蹲在地上掩面大哭起来。她放不下自尊去跟大头兵求饶,更控制不住鼻根的酸涩和面对死亡的恐惧。从未有过的绝望席卷着她。

      而苏太后正旁若无人的给薛钊讲述着关于黄河的传奇故事:“……然后,西门豹看了看这个女子,回头对三老、巫祝、父老们说:‘这个女郎不漂亮,劳烦大巫婆为我到河里去禀报河伯,需要重新找一个漂亮的女郎过来,迟几天送她去。’立即派差役们一齐抱起大巫婆,把她抛到河中……”

      西门豹与黄河河伯娶媳妇的故事苏太后讲了一路,她的声音是那么的温柔,讲得有起有伏,小薛钊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自己的娘亲,不时小嘴里还要“唔”、“啊”几声,像是在回应母亲的讲述。

      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郎心似铁,好像没有看到三人的举动,只守在一边一动不动。

      此时,一个士兵跑回来,在首将耳边低语,首将点点头,举手道:“动手。”

      几位士兵走过去,神情有些复杂动作却没停顿,两个妇人都背对着他们面朝着黄河,一伸手,甚至没有听到“噗通”的声音,便被巨浪卷入黄色的河水中。

      泥沙灌入胡太皇太后的口鼻耳中,她抱着肚子,她还是想不明白,这一辈子她只是跟着自己的心在走,真的错了么?寡妇便只能守着儿子孤寂一生么?

      她想起薛恪,怀胎十月、忍着剧痛折腾了一天一夜生下的孩子,看了一眼便被抱走,后来她只能在端午、中秋、除夕、冬至、正旦见一见,每次见面他会先恭敬地拜见冯皇后那个贱人,称她为“母后”,再过来叫她一声“贵妃娘娘”;她给他做一件衣服、一匣糕点都送不到他面前,这叫什么母子呢?

      脑子里的画面换成秦沧,这个郎君啊,好狠的心啊,他对她有真心么?是有的吧。那些抵死缠绵,还有腹中的孩子,都是见证呢。

      她唯一对不起的,便是腹中的这个,愿来生,他能托生到一个能自由选择的娘亲肚子里,好好过完一生。

      至于她自己,若是能再次选择,她一定要留在高句丽,绝不跟父亲回胡氏。

      苏太后则是笑着的,搂紧孩子,对钊儿说最后一句:“钊儿,你瞧,娘亲带你去见河伯,别怕。”下辈子你还做娘的女儿,娘一定会护你周全对你很好很好的。

      瞬间,三人皆不见。

      -

      这边出来接圣驾的文武百官还在等待,平日里私交甚好的几个官员免不了议论几句。

      “日头快出来了,这陛下和邓天穆怎么还没来?”

      “就是,咱们可是天没亮就起来的。哎,话说,今日好似没见到廷尉袁凡袁大人,还有邓家的几位大人,袁大人和邓家的姻亲我好想也没见到,总觉得有些奇怪。”

      有人加入:“有甚奇怪?袁凡和邓天穆、邓家亲近不是一日两日的事,邓天穆自然是护着自己人,舍得让自己家族的长辈兄弟和姻亲那么早就出来等候?还不就是我们这些不屑巴结的才被拉出来充数么。”

      “这倒也是,就是我这眼皮子一直在无端地跳。”

      另外几位大人哈哈大笑,“你这是没睡好吧,罢了,等迎了陛下回去,再补上即可。”

      这边还在开玩笑,那边太常寺、钦天监、太史等官员忽然接到命令,说让众人前往河阴之西等候,陛下子悠要在那儿祭天。

      “要在河阴之西祭天?怎么也没提前知会呢?这日子适合祭天么?可咱们什么都没准备啊。”太常寺的官员一脸为难,祭天礼仪冗长复杂通常需要提前几个月来准备,哪有临时办祭天的道理?有疏漏之处的话又是找他们的茬儿。

      “他娘的,你是不是当官儿当傻了?没准备东西你不会现在回去准备啊?”传话的士兵坐在马上,将马鞭甩得呼呼作响。

      “可……”可是好多东西需要现做,如礼服礼器,每次祭天内容不一样这些器具、牺牲形制规格也不一样,还没有重复使用的先例。

      传话的士兵不懂那些,以为他们在推脱,打断道:“老小子,邓将军说‘今日要祭天’,可懂?我不管你们从哪里变出这些东西来,反正我话带到,你们做不到就等着掉脑袋吧。”

      太常寺的官员吃了大瘪脸色铁青,但又打不过兵蛮子,只得气呼呼返回洛阳城去准备东西,一面叫钦天监赶紧测算出吉时来。

      其他大臣都面面相觑,其中一位年过七旬的文官道:“邓将军说让我们干嘛了么?”那么多大臣在这里吹了半个时辰河风了。

      士兵难以置信地看着问话的官员:“老小子,邓将军说让你们去河阴之西呢,你要是老糊涂了就滚回去别当官儿。现在这大陈天下成这副鬼样子,不就是你们这些当官儿的乱搞吗?国家社稷都搞不好,也不知要你们有何用?”

      这话让所有官员都十分愤怒,尤其是在场的基层官吏,累死的、背罪的、挨骂的都是他们,领赏赐的全是上峰。

      “你,你,无知小儿!难道天下就靠你们武人便能创造盛世么?”身着绯红官袍的文官指着士兵激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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