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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折杨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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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西坠,暮色苍茫,日落后仲夏暑气分毫未散,难捱地令人烦躁。
马儿耷拉着脑袋踟蹰不前,似乎极不乐意在恼人暑气里疾驰。
马上的人似也被马儿所影响,空自执着缰绳,却懒得挥鞭策马,还频频回望将要湮灭在草色烟光里的城池。
“明明可以不走,偏要走。走了还一步三回头的,给丢了魂儿似的。”
同行的人瞧出身旁人的心不在焉小声嘀咕了句,话声还未落,那边就传来声呵斥:
“闭嘴!马不走怎能怪我!”
这马儿颇有灵性旋即仰天嘶叫了声,像是不喜被主人当挡箭牌。
穆金见后愣是没忍住笑,毕竟啊,他们这位草原战神出糗难得,让人正赶上更是难得。
阿隼不曾想会被马儿摆一道,恼恨地紧了紧缰绳,满腔无名怒火在他脏腑乱窜,辅之难消的暑气,他烦躁地异常。
“隼,走吧,别看了。你的大唐娘子不会来了。”
阿隼被人正中心事,脸上骤然青白一片,“我叫你闭嘴!”偏强硬不过片刻,些许愁绪便悄然攀上了阿隼眉宇,神色也跟着愈渐失落。
只因他又想起昨日。
他提着灯盏,身旁走着她。
暖色的灯光柔和照亮他与她同行的路,他凝着灯光有一搭没一搭地跑着神,苦恼该如何开口谈起离别。
一路纠结,一路无话,直至秦王府门前。
偏生他抬头就见秦王府府苑植着的梨树冒出墙的枝丫,令他没由地一阵心烦。
梨梨梨!
怎么到处都是离!
乐嫣露出抹俏生生的笑,伸手在他眼前摇了摇,“那我回家了?”
那手在他眼前撤离的飞快,他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握住。
他如是想着亦如是做了。
她有几分意外,回头不解问他:“怎么了?”
眼前的姑娘轻蹙着眉,他知那源自对他的担忧,他心蓦地一暖,信手丢了灯盏。
灯盏落在地上,灯火轻晃了下,转瞬便熄了。
他凝着熄灭的灯火,一阵心灰,觉得他们好像就那注定熄灭的灯火,也注定了别离。
他倾身拥她入怀,失语良久,才说:
“我要走了。”
“走……”她话说到一半已然懂了,开口却依然是不懂:“走去、走去哪里?”
“你知道。”随风声响起阿隼一声叹息,生硬落入乐嫣耳中。
“你言而无信!”乐嫣红着眼睛从他怀抱挣脱,转身便走。
他攥住她的手腕,不欲她就此走了连惜别都吝啬给。
“阿嫣你听我说,我此去是为……”
“放手!”他执拗着不肯放。
如何能放,如何能放!
“我叫你放手!”她急得朝着他腕间狠狠咬了一口。
腕间隐隐作痛,牙齿硌出血肉,留下行整整齐齐的牙印。他吃痛地闷哼了声,依然不肯放开手。
乐嫣抬眼,泪也随着抬眼的动作落下,点点滴滴晶晶莹莹,坠落如星。
一滴泪落在阿隼指尖,像蹴鞠场重逢那日一般教他轻易泄了气,妥了协。
施在乐嫣腕间的禁锢渐渐松开、缓缓远离。
“我先走了。”乐嫣亦收回自己的手,她转身背对着他,低头轻抚上他握过的腕间,仅停了一瞬便走了。
腕间她烙下的齿痕已然结了痂,曲曲斜斜的着实丑陋极了,阿隼轻轻摩挲着,说不出的柔和。
是他出尔反尔在先,又有什么脸面要她好声好气,甚至说句再见呢?
他惆怅地望了望天,强压下心底因渐离长安而疯狂滋长的企盼,执起缰绳打马欲行,身后突然隐隐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阿隼脑海中顿时蹦出一个猜想,心中惊喜难以自抑,飞快转头,正抬眼向马蹄声来处张望,一道迅疾的细影先一步甩过了他眼前。他反应极快徒手捉住,为自己挡去这毫不手软的狠辣一击,低头正见掌心握着的是一道长鞭。
他反手将长鞭大力甩回去,持鞭人重心不稳,拽紧了缰绳才不至于跌下马去。
“阿诗勒隼,你把乐嫣藏哪去了?”
“你说什么!”转瞬而已阿隼就已御马行到李长歌面前,粗鲁揪着李长歌衣襟心急如焚地追问,“她不见了?”
李长歌眼前的人,额上青筋根根暴起,双目猩红,几乎理智全无。李长歌着实被眼前所见惊了一惊。
长歌微怔片刻后,才重重点了下头,而后也跟着心焦起来,“那乐嫣能去哪啊?”
阿隼摇头,突然有什么不成型的念头自他脑海一闪而过。
他心底隐隐觉得,那或许就是乐嫣所在。
“将所带箱匣全数打开查一遍!”
谁知还没等随从行动,一只箱匣的盖子先一步开了,率先露出女子头上别着的一支红玉簪,而后是一张清丽明媚的素面。
阿隼跃下马,行到她面前,抬手正要在她额上敲一记叫她长长记性,乐嫣却先一步飞快捂住了额头,娇娇柔柔地扬着水色的眼眸,可怜巴巴地望向他。
阿隼没出息地对她的示弱撒娇毫无抵抗力,见后即刻心软地汪成一片清泉。
他放轻了动作,手顺势而下,轻刮了下乐嫣的鼻尖,自然而亲昵。
不等乐嫣反应,阿隼就伸手绕到她腰间,将她自藏身的箱匣中拦腰抱起。
乐嫣自他怀中轻微挣了挣,红着脸藏进他胸膛,讷讷说:“还有人在呢。”
“无妨,他们不敢。”说完竟笑得愈发恣意了。
天是风都吹不开的浓郁暗色,夏蝉吊着谙哑的嗓儿不知疲惫地唱着,那绵长的曲调儿聒噪得让人心烦,柳条随风轻盈飘飞,时高时低,来来回回晃得人眼前发昏。
一切都恼人极了。
还有这离别。
乐嫣与阿隼相视无言,已在垂柳树下站了许久。
“昨天我……”
“昨天我……”
两人不约而同,又相视而笑。
阿隼刻意地清了清嗓,幽幽看了乐嫣一眼,转而无比认真起来。
“下次我再到长安,你要不要随我一起走?”
阿隼说完迫切望向乐嫣,眼瞳中明明灭灭,闪烁着他的期盼。
“这次、这次不行吗?”乐嫣不解反问。她一早躲进他们的箱匣里,本就是想要和他一起走。
“不行。”阿隼轻着摇头,欣喜满溢。
可是……
道阻且长,前路漫漫。
他自己都看不清前路,又怎能让她跟着去冒险。
且他如今身无长物,怎么娶得上大唐的公主。
“我说的‘走’为何意你可得想明白了,一旦应了就不许反悔!”
阿隼抬手将乐嫣鬓角碎发别到耳后,修长的指一路下移落在她小巧的耳垂上,亲昵捏了捏。
乐嫣耳尖微红有几分的烫,她困惑地轻点着鬓间陷入沉思。
他这是何意?
难不成……?是求娶之意?
她被自己突生的念头下了一跳,颊上跟着晕染出一层薄薄的赧色,她惊骇捂着嘴巴呆呆愣愣仰头看着阿隼。
阿隼眼中赤诚热烈,势如燎原野火,攻占她心中城池。
她大受蛊惑,浑浑噩噩就要脱口而出一句:“好。”
但乐嫣终归还是保留了该有矜持。
只见,她眉眼低垂,伸手抓住调皮飘过她眼前的柳条,轻轻折下。
她寻过他的手,扬眉示意他摊开掌心,他乖乖听话,掌心向上,递到她面前。
柳叶尖尖,点落在阿隼掌心,惹得阿隼掌心微痒,心也如同猫爪挠过一样,难耐极了。
阿隼清俊的面容隐在暗色里,一双眼睛分外明亮,像天幕上刚刚升起的星辰点点,乐嫣一仰头总能最先看到。
阿隼闲暇时本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意图,研读过不少中原典籍诗歌。
中原人送别独爱赠远行游子“杨柳枝”。
赠柳为留,是含蓄挽留,代人言切切不舍,借柳寄念盼游子早归。
想到这里,阿隼茅塞顿开:
她盼他早归。
他问下次再回长安愿不愿同他一起走。
她只要他早点回来。
她的答案已再明显不过。
她以杨柳作答,望他早归,没用太多充盈了她感情的话语,只将答案平实而含蓄地展在他掌上。而他只需轻轻一握,就能轻而易举收在囊中。
阿隼悄然握住掌心柳枝,唇微微抿着,眼瞳中仅落着她的身影,满眸温柔。
见他攥住杨柳枝,乐嫣不由抬眸,目光恰好同他的交汇在一处,他满眼的情谊直白又露骨,看得乐嫣脸颊一烫,伸手赶紧向前推了推他,催促他快走。
阿隼被她推着走出去几步,似想到什么,蓦然转身阔步重新走向她。
等乐嫣反应过来,阿隼早就将她一把捞起。隔着夏日轻薄的衣料腰间传来他掌心的温度,他炽烈的气息拂面温柔包裹着她。乐嫣敛眉垂眸,纤长的睫羽弯弯,在她脸上投下浓密的阴影,遮住了她眼中赧色。
乐嫣唇上落着丝丝甜腻,脸上绯红一片,就连裙角也被她揪做一团。她呆呆愣愣,脑海一片空白,生涩回应了他。
天边乌云遮了含羞皎月,不知何处飞来的萤火虫将他们萦绕,点亮了四周浓重的夜色,柔和月光将他们交缠的影子拉长,无声应和着这月下清浅一吻。
绵长一吻过后,阿隼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娇颜失神良久。
相逢太短,别离太长。
我应该早点吻你。